第25章
宮女們在後,公子們在前,着粉紅色衫子的玉纖阿長眉連娟,唇齒流麗。風拂起她腰間裙邊的黑色寬帶,其上所飾的連珠紋幾要在風中飛起。而她下巴微揚,眸子清而黑,手中蘆葦直直指向面前公子。
公子面容不染塵埃,他長睫覆眼,低着眼,眼中倒映對面小女子。蘆葦影子連着光,照在他如刀如懸的鼻弓上。如同水墨氤氲開,暗的亮的都浮出水面,流光潋滟,範翕眼睑輕輕上掀,那勾魂攝魄般的光影向對面直射而去。
玉纖阿身後的宮女們剎那間都被看得紅了臉。
玉纖阿一怔,神色也略微慌亂,向後收起自己直指公子翕的蘆葦。
範翕身畔的公子們呆呆看向對面那宮女,似沒想到他們的父王如此好色,宮中竟然還能留下這般美人沒有被禍害。而吳世子反應過來,心中湧起極大的不适感。他沉着臉盯向對面玉纖阿,喝道:“放肆!”
玉纖阿淡然,她在奚禮這裏,經常聽到的就是“放肆”“大膽”之類的詞。
玉纖阿本就是要奇貨可居。她目的達成,奚禮殿下一喝,她直接便要行禮退下。範翕卻和奚禮不一樣。一樣的冒犯,奚禮大怒,範翕卻向前一步,躬身伏腰,長袖垂地。他含笑向女郎行了一禮:“多謝仙娥賜福。”
範翕含笑:“我若尋得心愛人與我定下白首約,他日定親自來謝女郎。”
他這般一說,溫溫柔柔,對面的玉纖阿面凝新荔,與他面對面地俯下身行禮。
奚禮卻皺了眉,看一眼範翕:……範飛卿這是何意?為何說要再和人許下白首約,他不是早就許過了麽?
奚禮在範翕代周天子巡游天下前便打聽過,範翕那位未婚妻家裏,位高權重,在洛地赫赫有名。當時奚禮還感慨範翕在公子中不甚顯眼,倒是給自己尋了門不錯的親事,可極大提升他的地位。也許範翕日後的封王,都要托他那位未婚妻娘家的福……
怎如今聽範翕的意思,倒像是不願意承認那門婚事?唔,範翕十五歲時就定下親事,到今範翕已十八,他也不提婚娶……其中莫非另有隐情?
奚禮到底只是和範翕相識一場,說是朋友,他們也沒有熟到對對方的事了如指掌的地步。眼下聽出不對,奚禮若有所思,便沒有開口打斷範翕。
而範翕喊住欲退下的宮女們,他深情缱绻的眉眼盯着為首的玉纖阿,笑道:“可是吾等掃了女郎們的興致?今日是‘花朝節’,我方是客,爾等才是主。何不将方才祭祀演繹完畢?”
宮女們不知所措,偷偷看對面的公子們。公子們卻只盯着她們中那最漂亮的玉女出神,而最不為美色動搖的世子奚禮,又在沉思什麽,也不開口。宮女們茫然時,見玉纖阿膽大,她上前向公子們行了一禮後,就持着蘆葦,将方才的賜福儀式繼續主持了下去。
宮女們也都惶惶地配合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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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翕立于對面,目光盯着玉纖阿。
玉纖阿将禮做完,念了最後禮畢時的詞:“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與;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
她聲音清婉如泉水,這樣複雜的詩賦念來,也不磕絆。将祭祀儀式做完,宮女們向這些公子們行禮告退,範翕不開口,奚禮也不開口,心有遺憾的公子們便眼睜睜看着這些宮女們踏溪而去。
年輕貌美的宮女們在水邊行走,衣連娟,發如墨,身形與春日的杏花桃花玉蘭疊在一處,青春靓麗。
擁在人群中的玉纖阿微住步回首,向這邊看來一眼。
長帶飛袖,碰觸到範翕的目光,她淺淺一笑,嫣然若花堆簇雪,灼灼無比。得周邊人推搡,玉纖阿轉了頭,再未回頭看來。但那桃花般鮮妍好看的容色,如花落水池,妍麗動人,岸邊公子們的心,全都微微麻了——
明明非豔麗相貌,明明柔婉無比,卻這般讓人一見難忘。
岸邊公子間,氣氛有些古怪。奚禮轉頭看向範翕,似斟酌了良久,他試探道:“你與玉女相熟?”
身邊公子們伸長了耳朵:那位美人名喚“玉女”麽?果然人如其名,琅琅似玉美。
範翕只溫和笑了笑:“不甚相熟。”
奚禮不信,沉冷的眼盯着他。範翕天真道:“我也不知為何有這般奇遇,她手中蘆葦為何正正指向我。許是天地緣分,命運使然吧。”
奚禮一滞,心頭思緒略微扭曲。
而公子們紛紛:“……”
無言以對。
——
玉女在公子們中留下印象,但礙于奚禮和範翕的緣故,公子們回去只讓人打聽此女是誰,并不敢公然接觸。他們看出奚禮和範翕的面和心不和,想也許玉女是契機,公子們自然不敢妄動。但此事顯然沒有結束。
次日朝事後廷議,範翕本來到吳宮後就沒怎麽見過吳王,這一次吳王卻大駕光臨,來聽他們的廷議。衆人為吳王讓位,吳王坐在主座上聽奚禮和範翕雙方讨論政務,商讨大致後,他們向吳王請教。吳王淡淡點頭,稱世子的意思便是他的意思。
奚禮應下,讓人去定下章程,心裏卻奇怪。他父王現在幾乎不上朝,今日來一次,看樣子也不似尋他的錯。那吳王這是為何?
等到他們政事談完,吳王寒暄兩句,終于說起了自己的真正目的:“寡人聽聞,昨日‘花朝節’時,你們曾見過一仙娥般的宮女?據說比寡人後宮中的夫人們都要美。寡人卻不信,特意來問問。”
吳王感興趣道:“不知是何美人?惹得寡人的兒子們齊齊發愣,見之難忘?”
奚禮一愣,道:“昨日瑣事多,兒臣倒不記得有這樣女子。不知是誰在父王耳邊多舌,許是傳錯了。”
他冷冽的眼,向身後公子中剜了一下,公子們一抖,也連忙說自己也不知什麽美人。
吳王卻不那麽好糊弄,他手支下颌,慢悠悠道:“寡人還聽聞,此女叫什麽玉女纖阿。”
奚禮再次否道:“恐父王聽錯了。不是掌月者‘纖阿’,而是天上仙人那個‘仙娥’。宮女們昨日玩笑,在‘白鷺臺’蘆葦蕩旁模仿妍兒做‘百花仙’祭祀禮。每個宮女都站出來扮‘百花仙’,自稱‘仙娥’。至于什麽玉女,也不外乎是自己臉上貼金,自比為‘玉’。宮女們難得有節日玩耍,吾等自然不加幹涉,随她們玩鬧。不想惹了父王誤會,實在該罰。”
吳王沉默下來,盯着自己這個兒子。
奚禮冷漠少言。
他難得見奚禮一下子說這麽多話……
但是當着外人的面,吳王不好不給奚禮面子。淡淡撩起眼皮,吳王問起旁邊範翕:“聽聞公子翕昨日與我兒在一處,難道當真不曾有什麽美人壓過寡人宮中夫人?是寡人聽錯了?”
聽吳王問話範翕,奚禮心中緊張,暗自捏了把汗:範翕!
他心知範翕溫和良善,恐範翕說出實情,将玉纖阿推入他父王後宮……奚禮看向範翕,目銳如鷹隼,面容緊繃,希望範翕能看出自己的暗示。
範翕本坐在僅次于吳王的座上,吳王和奚禮一來一往,他都不動聲色。現在吳王問話,範翕眉心輕輕一動,意識到吳王對玉纖阿産生了興趣。不知當初玉纖阿是如何擺脫了入吳後宮的命運,但昨日玉纖阿的風采顯然被人傳到了吳王耳中……範翕看一眼,吳王不過四十多,卻眼皮耷拉、皮膚松弛,因常年縱欲,已有老态,看着年近六十。
這樣的老匹夫,也配肖想他的玉女?
範翕緩緩起身,大袖拂動,向殿上高座拱手。
他和顏悅色道:“翕倒不記得什麽玉女月女,不過大王與世子說起此事,我想起一笑話。吾到吳宮,見吳宮宮女着粉色裙衫,衣領、袖口皆有黑緣寬帶,上飾紅色連珠紋。說來好笑,吾記得周王宮中,宮人們也是這般穿着。想來莫非是吳地宮人仿周王宮風俗,競相自作主張?”
他含笑:“這真是有趣極了。”
殿上卻無人随他笑一聲,群臣面面相觑,吳王也失去了問什麽美人的興致。因範翕雖然言笑晏晏,卻直指他們規格違了制——吳國不過是周王朝的分封屬國,吳王不過是一諸侯王,何以吳宮規格與周王宮那般相似?
往大裏說,這是謀逆。
——
廷議結束,衆臣出殿。範翕在前方緩行,奚禮從後追上。沉默了一瞬,奚禮拱手道:“無論如何,仍多謝你未說出玉女。”
範翕心裏冷笑。想我的女人,憑什麽要你來謝?
他面上驚訝道:“殿下以為我方才在殿上說的那些話,是開玩笑麽?”
奚禮一怔。
範翕望他,明明在笑,奚禮卻從他笑中捕捉到一寸詭異的陰冷涼薄感。範翕傾身,與他近乎貼耳,輕聲:“吳國違制,此謀逆大罪。你若不想禍及整國民衆,便要與我好好相商了。”
丹墀前風雲湧動,氣氛凝滞僵冷。
奚禮冷目擡起,與面前玉冠帛帶的俊朗公子面面相對。奚禮緩緩道:“範飛卿,或許我從未認識到你的真面目。你是威脅我麽?難道你要借此機會,大開殺戒?”
“或者,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