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月落梧桐枝,宮門将将下鑰,鐘聲從吳宮四角傳來,寂落之音,如覆一層霜。
玉纖阿剛浣完一批紗,離了中庭才兩步,玉纖阿便在院門口遇上侍女相候。她定定神,見是宮門前月下牆角處,容顏嬌美的九公主奚妍轉了頭,腰下禁步随裙招搖。
玉纖阿沉靜欠身,奚妍卻上前,一把扶住她欲請安的動作。公主嗔道:“玉女,我專程來謝你的。你還要跟我行禮,我多不好意思呀。”
玉纖阿目光略略向宮門外瞥了一眼,隐約看到外頭有衛士們挺拔的影子映在牆頭。她猜是呂歸這位郎中令帶着衛士們等候在外。玉纖阿笑問:“可是公主如願請郎中令陪您出宮了一趟?”
奚妍立馬服了,回頭對身後人笑道:“你還真猜對了,玉女什麽都知道。”
從宮門外,緩緩的,革帶紫授、腰佩長刀,乃是少年郎中令呂歸走來。
呂歸深深看了玉纖阿一眼,說:“她自然是聰慧的,不然不會教公主來磨臣。”
奚妍扮了個鬼臉,悄悄對玉纖阿說:“別理他,他面黑心善的。”
郎中令恐怕覺得玉纖阿不是什麽好人,他直戳戳站那裏,眼睜睜看着奚妍和玉纖阿聊了半晌。有這樣一尊武神的壓力,玉纖阿說話比平時更柔更弱了。奚妍無法,只好再多謝了她幾次,說改日再有麻煩還會來請教玉女。
郎中令呂歸護送公主回宮舍去,玉纖阿目送他們離去,她沿着宮牆行路,斜刺裏伸來一只手,将她拉了過去。
玉纖阿本要驚叫,但那攏着她唇的袖子,她聞到一股極淡的香氣,是她曾在公子翕身上聞過的。玉纖阿心口怦怦跳兩下,強行壓下去湧到喉間的尖叫沖動。她被人拉入了黑暗中的牆根,被壓在牆上,擡頭,果真見到公子面容隽冷唇弓如月。
他蹙着眉。
玉纖阿輕微眨了兩下眼,她低頭輕聲:“公子,你此舉不妥。”
範翕卻沒在聽她說話,他側頭,看那大搖大擺的公主儀仗在甬道中走遠,拐入一角從視線中消失。玉纖阿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目色一閃,心想:他為何盯着九公主的儀仗看?他可是心慕九公主?
不料範翕收回目光,低頭伸手撫她面,摩挲着掌下女郎嬌嫩肌膚。玉纖阿被他這般深情撫弄,弄得不自在,見他俯臉來,低聲問她:“你可是受委屈了?那公主可是欺你了?”
玉纖阿眨下眼。
Advertisement
範翕目光澄澈,神志清明。他壓根沒一絲醉意,玉纖阿與他不熟,只是覺得他有些奇怪。
玉纖阿答:“公主與我夜話,不曾欺我。”
範翕憐愛道:“胡說,我都看到了。她和呂歸杵在那裏,還非要與你平等對話。你一個宮女,如何與她平起平坐?不過是在應和她而已。她讓你這樣辛苦,還一派無知,竟說日後還要來煩你。世上怎有這樣讨厭的人?”
玉纖阿:“……”
她吃驚于公子翕的感情豐富敏感:奚妍是好心來謝她,雖然一個公主來謝一個宮女,不太妥當,若她只是一般宮女,少不得被人嫉恨使絆。但玉纖阿相信奚妍是意識不到自己給玉纖阿帶來的麻煩的……公子翕卻為玉纖阿抱不平。
玉纖阿低聲柔道:“公子不要這樣說。公主只是不知道這些。她命好些,想要什麽都有人捧于面前送于她,她自然不知這些算計腌臜。若有可能,我也願像她那樣命好些。”
範翕低頭,面容不挨她,呼吸卻與她相錯。玉纖阿暈暈然,似聞到酒氣……但他輕蹭着她,男子與女子挨這麽近,讓玉纖阿不太适應。她腦子漿糊般沒有主意,只能聽他聲音低柔地抱怨不休道:“那些上天厚愛的女子想要什麽都有人給,因為命好,養得一派天真,實則是傻蠢。她們整日拿着傻蠢做可愛,想要人人愛她。”
他想到自己的心事,喃喃道:“然而,我只嫉恨,我偏不愛。”
他低着眼,眼底深處隐藏的扭曲陰冷,若有若無地浮出水面。他嫉恨得天獨厚的人,他幸災樂禍那些人的運氣有朝一日被收回去。
玉纖阿妙目如水,盈盈望他。
看他垂眼,手指壓着她面腮,怨她無情道:“玉女,你為何不說話?你不知我愛誰麽?”
玉纖阿別過臉,耳紅如血,唇角噙笑:“我怎知你愛誰?”
四目相對,暗香流動。呼吸若遠若近地纏綿,她含嗔帶笑,目光不看他,他心髒就熱得滾燙。這般明知故問,最是撩人心弦。範翕手指輕梭,想道:他真是要死于她手中了。這樣美人,他怎麽辦呀?
他拉拽玉纖阿入懷,玉纖阿百般不适,他已一把摟住她腰肢,魅影一般飄忽,忽而拔地而起竄上牆頭。
玉纖阿驚叫一聲,她被人冷不丁摟腰,還未回過神,又被他摟着腰飛上了牆。玉纖阿氣息不定,範翕自信道:“我們出宮玩。”
玉纖阿:……可是宮門已經下鑰了啊!
——
泉安氣喘籲籲,小心翼翼。他先是追公子的步伐出了宮舍,但是出了宮苑,公子輕功了得,他跟丢了人。怕出意外,泉安急急忙忙去找公子用得最順手的衛士成渝,幫忙一起尋公子。成渝平時不跟着他們,專做些範翕不方便做的事。他難得大材小用,被泉安用來找公子。
泉安說範翕去了織室找玉女,他心驚膽戰,怕範翕被武藝高強的郎中令逮到。畢竟上一次,範翕就失手于呂歸。但是成渝去織室裏裏外外走了一遭,幹脆利落答:“公子不在織室。”
頓一下:“玉女也不在。”
泉安臉色難看,成渝無所謂。成渝問泉安:“現在如何?吳宮這麽大,随處溜達可能撞上宿衛軍,撞到郎中令手中更糟。說是找喝醉酒的公子翕更更是糟。”
泉安只好道:“先、先……随我去‘承蔭宮’,向奚禮殿下告罪,說忽來一陣疾病,公子病倒了,要與他今晚失約了。之後的事……等公子酒醒了後他自行處理吧。”
——
有人在吳宮夜中攜女用輕功疾走,不将宿衛軍放在眼中。玉纖阿說:“公子,我不出宮!我明日要早起勞作,我不能出宮!”
範翕不以為然道:“我幫你告假好了。”
他挾着玉纖阿掠風而走,忽高忽低,玉纖阿一顆心髒怕得要死要活。她已看出他的不正常,只怕出宮變數更多。玉纖阿在自己手上狠狠掐了一下,她眼前頓時濕潤,眨了眨眼,艱辛無比地擠出了兩滴淚。
這兩滴淚落在風中,正正好,滴在了範翕手上。
範翕一愣,低頭看向懷中目光濛濛的女郎。
他微慌,忽聽到動靜,忙拉着玉纖阿躲入一道宮門內側。而玉纖阿隔了一會兒,才聽到門外儀仗行過的動靜。她與範翕站在門內側,看到月光清涼照于地磚,宮人持燈而過,辇座上,帷帳紛飛,是吳王的辇。
聽到高辇上傳來的吳王與其後妃的調笑聲,玉纖阿倏而聽着聲音眼熟,擡目悄然而望。見影影綽綽,那位宮妃,竟是與她同時入宮的小雙,現在的雙姬——
吳王道:“張姬啊,方才觀星臺上風景可好?”
小雙尴尬道:“大王,臣妾是雙姬。那星星,自然是好看的。”
吳王道:“那可不是尋常的觀星臺。本王建的觀星臺,可比周王宮中的觀星臺還要大,還要高。這是當今天下最高的觀星臺!”
大辇遠去,玉纖阿立于範翕身側,美目望着雙姬和吳王模糊的背影。她蹙眉,心中一時不知當初自己的選擇是對是錯。若是當日她入了吳後宮,今日坐在辇上的、可去那天下最高觀星臺的人,便是她了……
範翕手摟美人肩,笑得古怪:“唔,吳國又違制了。”
玉纖阿掩嘴:他今夜也太奇怪了。溫潤爾雅的公子竟然會幸災樂禍?他是在笑話吳王目光短淺麽?
範翕低頭對她慢悠悠地笑一下,忽起念頭,揉她面頰:“你可是羨慕那後妃?可是想去觀星臺?出宮或去觀星臺,二選一,快選。”
玉纖阿擰身,不許他碰她臉。
——
半個時辰後,“承蔭宮”中,奚禮送走了公子翕的仆從。夜談被取消,他百無聊賴,幹脆喚侍女持燈,去織室一趟,尋玉女。他要問玉纖阿“花朝日”那天的事,他還要将自己當初沒有說完的話說完。
但是玉纖阿此時,戰戰兢兢,被範翕帶去了觀星臺。他們進不去觀星樓,範翕竟帶她上了屋頂,立在了屋檐上。
玉纖阿欲暈厥:站這麽高!宿衛軍一擡頭就能看見他們吧!
範翕卻神清氣爽,丢下獨自神傷、蹲在地上生悶氣的玉纖阿,他在屋頂青瓦上走了兩步。擡頭朗月明星,身畔紅顏相伴。自覺人生圓滿未來可期,範翕側頭:“也沒什麽了不起。吳王有的,孤也會有。”
“日後孤也是王,會有自己的封地。到時你想去哪兒,孤就陪你去哪兒。你便是想要天上的星星,孤也摘給你。”
“大好河山,天地廣闊,你想要什麽,都是你的!”
他立于屋頂,大袖寬廣,玉樹琳琅。風采當真無雙,他笑問:“玉女纖阿,你可感動?”
孤?感動?
玉纖阿蹲于鴉青檐角,只是不敢動。她懶得跟一個醉鬼作秀裝溫柔裝深情,扭過臉,不理這個對着她狂口許下承諾的瘋子,并啐了他一口——他還什麽都沒有呢,就做白日夢來了。他自己做也就罷了,還強迫她與他一道做。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呢,分為四卷。“折腰篇”“丹鳳臺”“囚玉篇”“春日宴”。公子和玉女的感情,是在迂回玩弄中一點點深下去的。公子就是會愛玉女愛得要死要活啊,他現在有多不承認,日後我都會讓他跪在玉女腳下哭着求她說自己什麽都不要了,就求她和他在一起~對了我古言從來不是純甜文路線,劇情向來是跌宕起伏反反複複的,這篇文更是走酸爽放飛路線,特別酸爽,一點也沒規矩!希望大家有個準備……
最後呢,一般這時候我都會例行宣傳一下下篇要開的文求個預收,但是我還沒想好開哪個,所以就不求了。求個作者專欄收藏就好啦~晉江現在對老作者太不友好,積分系數比新人低幾倍那種,爬自然榜根本爬不上去。雖然我也佛系放棄,但還是希望用作者收藏稍微拯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