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月雪
我以為,直到你離開的那天,米蘭都不會再下雪。
鄭雪梧回中國的飛機,孟致遠沒有送,他說自己不喜歡送人。但是鄭雪梧回米蘭,他就去接她。
鄭雪梧走到出口,看到孟致遠站在遠處,然後快步走向他:“致遠!”
孟致遠張開雙臂抱住她:“有沒有想我?”
鄭雪梧笑沒有回他。
孟致遠松開她,然後牽起她的手:“中國有句話叫‘一日三秋’,我以前不信,現在信了。”
鄭雪梧開玩笑道:“漢語水平還挺高!”
回到鄭雪梧家裏,孟致遠問她周末有沒有事:“這周末Gulia結婚,邀請我和你一起去。”
鄭雪梧:“我和你一起去?”其實鄭雪梧就見過Gulia三次,論交情還不至于讓她去參加婚禮。
“那去參加婚禮需要帶什麽?需要注意什麽?”
孟致遠一下被問住了:“這個,我也需要問一下我爺爺和其他朋友,我沒怎麽參加過婚禮。”
“是在教堂舉行嗎?那我們應該穿什麽呢?”鄭雪梧剛下飛機,長途飛行很累,她腦子還不太清醒。
“就稍微整齊一些就可以了,不用很隆重的。禮物什麽的,就交給我吧。對了,我那邊裝修好了,我明天就可以回去住了。”
鄭雪梧聽到後,心裏的高興比不舍更多,她為自己這樣的感覺所羞愧。
“嗯。”她不知道說什麽,說什麽都不對。
鄭雪梧只是想陪孟致遠去,單純觀個禮,但沒想到,新娘抛捧花時,捧花直接掉到她懷裏了。她一臉錯愕,因為她根本沒想過要搶,所以和孟致遠站得挺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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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致遠先是驚訝,然後笑了。大家看到後都鼓掌歡呼,然後開始起哄。
“Marco,你趕緊求婚呀!”
“對呀!這麽好的機會和運氣!”
“求婚!求婚!”
鄭雪梧雖然聽不懂他們說的意大利語,但是有語境也能猜出來,于是一臉尴尬地看向孟致遠,孟致遠一臉深情地看向鄭雪梧,鄭雪梧對上孟致遠的目光,露出恐懼的深情。
孟致遠欲言又止,想了想,假裝輕松地笑了笑:“好了,Gulia和Paolo是主角,別看我們了。”
Gulia:“可能是他沒帶戒指吧,下次準備好了再求婚。”
大家大聲笑。
孟致遠低聲在她耳旁安慰道:“沒事了。”鄭雪梧心有餘悸,只能尴尬地笑。
婚禮結束後,二人一路無言地回到了鄭雪梧家樓下:“很晚了,你快點兒回去休息吧。”
孟致遠想了想:“小雪,我最近在準備研究生申請的資料,會比較忙。”
鄭雪梧看出了他的失落,所以他想躲着她,她心酸酸的,但臉上還是微微笑着:“哦,沒事,你先忙。”
孟致遠:“那有事你記得給我電話。”
鄭雪梧:“嗯,晚安。”
孟致遠:“晚安。”
其實孟致遠的別扭情緒也就持續了兩天,然後就忍不住去找她。兩個人就好像忘記了1月28號離別的存在一樣,正常的相處。但其實他們不說,彼此心裏都在默默地恐懼那天的到來。
他們去看了《最後的晚餐》。夕陽照耀下的聖母感恩修道院特別像一個精致的八音盒。站在走廊看院內,有身穿白袍的神父,橘紅的陽光映着,院裏有靜靜的禪意,鄭雪梧一下就想到了“暮鼓晨鐘”。透過玻璃再向頂上看去,玻璃像是渡上了一層朦朦胧胧的七彩光,孩子的八音盒,深寂的道院,一切是那麽的和諧。
1月23日,他們去一家中餐館Mi Dimsum吃飯,餐館的中文名叫“米房”。環境很好,每一張桌子上都擺了蘭花,客人來了才撤掉。他們點了特別牛肉粉和幹鍋茶樹菇。
鄭雪梧和孟致遠吃完了正餐,服務員推着蛋糕過來,還一邊唱着生日歌。
鄭雪梧很是驚訝地看着孟致遠:“你準備的?”
孟致遠點點頭:“之前填北歐團信息的時候,我看到了你生日。”
服務員把蛋糕端到桌上:“生日快樂!Happy birthday!”
鄭雪梧笑得特別開心:“謝謝!”
孟致遠:“許個願吧。”燭光搖曳,他笑得很溫柔。
鄭雪梧看了看孟致遠,想了想,閉上眼睛,雙手握緊抵在下巴上,許完願後睜開眼睛。
孟致遠:“吹蠟燭吧。”
鄭雪梧把蠟燭吹滅,把蠟燭拿開,切開蛋糕,把一塊給孟致遠。
蛋糕挺大的,而且很甜,鄭雪梧吃了一塊就吃不動了。
“你要是吃不下也別吃了。”鄭雪梧看孟致遠的樣子,勸道。但他只是笑了笑,還是繼續吃。明明已經吃飽了、膩了,還是堅持吃完。孟致遠今晚上話很少,加上現在逼着自己吃蛋糕的奇怪樣子,讓鄭雪梧心很是不安。
鄭雪梧和孟致遠從米房走出來,一推開門,就看到天上飄着小雪,他們都很驚訝。
孟致遠仰起頭,安靜地說:“還以為是天氣預報又騙人,沒想到真的下雪了。”
鄭雪梧不知道為什麽孟致遠今天有一種說不上的“哀傷”,不知道怎麽回他的這句話,就問:“米蘭一直都沒下雪嗎?”
孟致遠低下頭看了鄭雪梧一眼:“其實12月20號那天有雨夾雪,但是太小了,基本看不到。而且那天我去羅馬出差了。”鄭雪梧想了想,鐘妍有和她念叨過,但是那天她去分校區上課了,也沒看到。
孟致遠把傘撐開,兩人在街道慢慢走着。鄭雪梧偏頭看了看孟致遠,想要說些什麽,但沒有說。
鄭雪梧和孟致遠又走了一段路,鄭雪梧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然後停下,叫住他:“致遠。”小雪粒打到她臉上,化成雪水,很冷。
孟致遠停下,轉過身看向鄭雪梧,一雙眼睛平靜卻哀愁地看着她,鄭雪梧卻一下問不出來了。
鄭雪梧吸了吸凍紅的鼻子:“沒什麽,走吧。”
孟致遠卻沒有邁開腳步,而是望向天空的小雪,輕輕地說:“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到你,是3月初,那時候米蘭下着大雪。”
鄭雪梧頓住,想了想,不解地問:“3月初?我剛到米蘭?”
孟致遠輕笑着,嘆了一口氣,眼神看向鄭雪梧,卻好像透過她的眼睛,看向很遠的地方:“2號那天上午,你應該是去大學報道;3號那天,你在城堡那裏拍照。”
鄭雪梧想了想,點點頭,有些不敢相信:“你都看到了?”她自己若是能看到的話,她就會知道,現在她的笑容是驚訝又苦澀的。
鄭雪梧對米蘭的第一印象就是漫天的大雪,大部分材料還是木制的1路電車慢慢地穿行而過,她就像是走在西方黑白電影裏的街頭一樣。
孟致遠的笑容讓鄭雪梧越看越心慌:“對。但是你都沒看到我。”
從地鐵口出來,鄭雪梧和孟致遠走到樓下。鄭雪梧停下,掏出鑰匙:“我到了。”
孟致遠好像沒有回過神來一樣,心不在焉地說:“嗯,進去吧,晚安。”
“致遠,我有話對你說。”
孟致遠擡頭看着她,鄭雪梧清秀的面龐上露出了着急、複雜的神色。
孟致遠笑了笑:“我也有話對你說,我先說吧。我本來想的是,你回中國,我們的關系就自然地結束,但是想了想,分開還是要正式地說。鄭雪梧,我們分手吧。”
他們兩個離得不遠,但是這話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夾着滾滾塵沙,一下把她的眼耳口鼻都蒙住了。
鄭雪梧愣住了,傻傻地看着他,想要說些什麽,但卻像是啞了一樣。
孟致遠看着她的眼睛,平靜得近乎溫柔地說:“鄭雪梧,我在乎你,所以我不想讓我的喜歡、我們的關系成為你痛苦的原因,所以我知道我們最終會分開,我也花了很長的時間去說服我自己。千萬不要以為我是個好人,我選在你生日這一天和你說,就是讓你永遠也不能忘了我。”
鄭雪梧的一雙丹鳳鹿眼,一下變得霧蒙蒙的:“致遠……”
孟致遠看着她淚盈于睫,心鈍鈍的疼,但是他還是笑着:“你別哭,你本來不是要跟我告別的嗎?怎麽還哭了呢?你過生日呢,別哭。”
鄭雪梧邊聽,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掉,兩行清淚,像是簌簌落下的小雪粒,冷冷地紮在孟致遠的心裏。孟致遠伸手把鄭雪梧的眼淚抹去,但鄭雪梧的眼淚還是在流。
孟致遠眼底也泛起了淚光,他嘴角含笑地看着鄭雪梧:“別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以後我不會再聯系你,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你回中國,我不會去送你的。所以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你,你都不想給我留個好一點的印象麽?快進去吧,洗漱睡覺。”
孟致遠說完往後退了一步。這一步,像是永遠的告別一樣。
我的心上人,我要離開了。
鄭雪梧傻傻地流着淚看着他,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整個人都在她的眼淚中模糊了。
孟致遠想要上前抱住她,她流淚,他的心很痛,但他還是忍住了:“你進去吧。”
鄭雪梧鬼使神差地不再流淚,只是雙目含水地看着孟致遠,不點頭也不搖頭,也沒有轉身進去。
孟致遠苦笑了一下:“那你看着我走吧。”說完就招了招手,轉身大步離去。
孟致遠走出了幾步,每一步都好像非常地用力才能擡起腿。終于,他忍不住回頭看,看到鄭雪梧還站在門前。
孟致遠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再轉身,眼中的淚再也忍不住了,流了下來。
Umberto Saba在詩歌La foglia《葉子》中寫道:
Dimmit u addio, se a me dirlo non riesce.
Morire è nulla; perderti è difficile.
你對我說再見吧,因為我無法說出口。
死亡沒什麽大不了;困難的是失去你。
孟致遠覺得Umberto Saba說得不對。正因為難以說出口,所以才不忍心讓她來承擔這樣的痛苦。
所以,鄭雪梧,由我來和你說再見。
這一回,他加快了腳步。他的身影消失了很久之後,鄭雪梧才被凍得打了個噴嚏,回過神來,轉身開門上樓。
雪還在下。
快回國了,鄭雪梧收拾行李,看到立在一旁的琴。
鄭雪梧走過去,坐下,譜子也沒翻,調了一下音,彈了一首《秋風詞》。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她與他的正式相見時,她就彈着這張琴,如今是要把琴歸還給他了。只是她沒有力氣見他,她怕見到他,眼淚就止不住。
彈完後鄭雪梧拿起手機給孟致遠發了一條短信,寫:琴我交給鐘妍,你有空和她拿。
孟致遠也只回了一個好字。
他們兩個人,都不敢見彼此,因為太多的不舍。
見,不如不見。
無論天氣多好,離別時都是哀傷的,陽光多燦爛也照亮不了鄭雪梧的心。和外語系的同事告別、和幾位交好的學生告別,甚至也和鐘妍莫恒他們一起吃了一頓飯,就是再也沒有孟致遠的消息,就好像米蘭都沒有這個人一樣。
鐘妍問鄭雪梧,如果不是她有這樣的心理障礙,她是否能和致遠走下去。鄭雪梧說不知道。一切如果都只是假設,不是真實,那答案其實也就沒有真實可靠性。或許會,或許不會,不都是可能嗎?
2019年1月28日上午,鐘妍送鄭雪梧去馬爾彭薩機場。天氣很好,阿爾卑斯山都看得特別清楚。
有一次,鄭雪梧和孟致遠聊天,聊到滑雪和雪山,鄭雪梧問孟致遠:“你知道阿爾卑斯在漢語裏有什麽諧音嗎?”
“不知道。”
鄭雪梧正想告訴孟致遠,但又止住了:“沒什麽。哎呀,我的手機好像找不到了。”她不敢說出那一句話,那句話是一個極重極重的承諾,她無法兌現。
愛你一輩子。
到了機場,鄭雪梧辦完托運,和鐘妍往安檢口走。兩人走到安檢口,時間還早,就在旁邊坐了一會兒。
鄭雪梧看了看表:“差不多了,我去排隊安檢了。”
鐘妍:“好。”
二人起身,鐘妍跟着鄭雪梧到安檢口排隊:“到了給我發微信,我回國了有機會去找你玩兒。”鄭雪梧點頭說好。
這時候,孟致遠走進了她們的視線。鐘妍見到孟致遠,就把包裏的信封遞給鄭雪梧,識相地離得遠了些。
鄭雪梧走近,對孟致遠笑了笑,淡淡地說:“我還以為你不會來送我呢。”她不喜歡別離,若不是鐘妍執意要送,她也不會讓鐘妍跟着來的。
孟致遠看着她不說話。
鄭雪梧走近些,把信封遞給他:“這是給你的。”
孟致遠看了一眼,接過。信封上寫着“孟致遠親啓”。
鄭雪梧見孟致遠不說話,只是看着她,心鈍鈍的疼:“沒有什麽話想跟我說嗎?”她盡量笑得自然,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沒有半點的難過。
孟致遠欲言又止。
鄭雪梧扭頭看了一眼安檢的隊伍,已經檢得差不多了。鄭雪梧的眼睛又酸又脹,她覺得自己再也僞裝不下去了,就強打起精神笑了笑:“那我去安檢啦。”
鄭雪梧轉身往安檢口走,孟致遠看着她,依舊不說話。
他要說什麽?他不知道。
他是從鐘妍那兒知道鄭雪梧是今天的飛機,本來也沒打算來送,但還是來了。
鄭雪梧排着隊,快到她刷機票進閘機口時,她突然轉過身,看了一眼孟致遠,然後飛快地跑向孟致遠,抱住了他,輕輕說了一句:“保重。”
孟致遠被鄭雪梧突然的擁抱吓得愣住了,他想要回抱鄭雪梧,剛擡起手臂,她就已經松開了,快步跑了回了安檢口。
鄭雪梧過了安檢,隔着玻璃,看向孟致遠,輕輕地說:“再見了。”
說再見,是因為知道,可能再也不會相見。
孟致遠就這樣靜靜地看着鄭雪梧離開。
鐘妍見鄭雪梧已經消失在視線中,,孟致遠卻還傻在原地,她走向孟致遠:“致遠,我們一起走吧。雪梧把琴轉交給我了,你現在有空,就可以去我那兒拿琴。”
孟致遠的目光還是停在手上,鐘妍瞥了一眼,看到了他手上拿着一個信封一張折好的信紙。孟致遠本想打開,但還是把信紙放回信封裏:“走吧。”
飛機加速,升空的那一刻,失重感特別明顯和強烈,鄭雪梧的心一直往下沉,兩行清淚不自覺地滑落。鄰座的乘客問她是否需要幫助,遞過紙巾,她接過說非常感謝,然後擦幹眼淚,轉頭看向窗外。
再見了米蘭。
再見了,致遠。
Ciao, amore.
Ciao在意大利語中既是你好,也是再見的意思。
鄭雪梧發不出r,孟致遠教她意大利語時都讓她用l的發音代替,但是唯獨amore這個詞,孟致遠當時一遍一遍地教她讀,像是逗她玩兒。
鄭雪梧給孟致遠的信上,只有這一句“Ciao, amore”,沒有稱呼也沒有落款。
她有千言萬語,但不從何說起。所以,便用意大利語最常用、最簡單的詞,加上那個他教她時,她記得最深的詞,寫了一句很短很短話。
“再見了,我的愛人。”
2月1日,孟致遠起床拉開窗簾,看到窗外飄着大雪。坐着4路電車路過城堡時,他看向被雪覆蓋的城堡,在想,她現在過得怎麽樣了。她說杭州這幾年不經常下雪,但是下起雪來,很美,水墨畫一樣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