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構陷
這年十月,西川傳來吐蕃寇邊的消息。
前代大亂,吐蕃趁虛而入,先取安西,複奪隴右,最後連河西也落入其手。兵鋒最盛之時,甚至一度攻陷京都。後來戰亂雖然平定,國朝仍對西戎心有餘悸,有二十來年,京城都還要每年戒嚴防秋,以防備吐蕃襲擊。
先帝時吐蕃陷入內亂,國力大為衰落,再無大舉入侵之力。即便如此,兩國邊境的磨擦也未中斷。每逢秋冬,都會有小股吐蕃兵馬到西川、劍南一帶侵擾。
太後執政不久,又是婦人,初逢戰事難免緊張,因此窦懷仙得到她急忙召開延英的消息時并不感到吃驚。
多數情況下,延英奏對并不需要神策中尉參與,然這次涉及軍事,備禦吐蕃又是神策軍職責之一,因此太後特意令窦懷仙和餘維揚同到延英殿商議對策。
這要求合情合理,窦懷仙自己也沒多想。只是進入宮廷時,他察覺宮內氣氛有些凝重,且一路上幾乎沒見宦官在外走動,偶爾撞見一兩個,也多半神色緊張地避開。為他引路的兩名宦官也沉默異常,但是目光閃閃爍爍,似有深意。
其時窦懷仙只道他們害怕京城再次陷落,前代之事重演。他一向好以軍功自誇,特意寬慰了二人幾句,說吐蕃國力傾頹,不足為患。何況這一年來西川重整防務,已頗見起色,再不濟還有十幾萬神策軍拱衛京師。戎人絕無可能突破這麽多道防線。他們不必過于擔憂。兩人互看一眼,都唯唯諾諾地應了。
不多時幾人就到了延英殿。引路的宦官即便止步,恭敬地請窦懷仙入內。進殿時,窦懷仙發現除了他和右中尉餘維揚,太後和趙王等人竟都已先到了。他正欲向坐在簾後的太後行禮,并為自己的遲來告罪,孰料此時竟有人一聲斷喝:“拿下!”
窦懷仙一驚。不待他有所反應,一隊甲兵已從殿外湧入,将他當場拿住。
甲兵之後,又有一人施施然走進殿內,竟是神策右中尉餘維揚。
窦懷仙已知有變,卻還不明其中因由。
“窦懷仙,”簾後沉着的女聲問,“你可知罪?”
窦懷仙雙手反剪,被壓在地上。他咬着牙道:“臣不知罪。”
太後還未說話,一旁的趙王已急不可耐地起身,拿出一個卷軸展開,冷笑着宣讀窦懷仙的罪狀,大意是說他張揚跋扈、賣官鬻爵、擾亂朝綱、殘害忠良、有不臣之心。甚至他當年平定戾太子之亂,也說成是他包藏禍心,故意縱容太子襲擊苑城,好為自己争功。
趙王才念了幾句,窦懷仙便想要反駁。為首的軍将卻得了餘維揚的眼色,拿一布巾,上來一把塞住了他的嘴。窦懷仙自是不服,掙紮起來,卻被幾個兵士死死壓住,最後五花大綁捆了起來。
趙王讀完他幾十條大罪,直接命人把他押入內侍獄,竟是一句辯駁的機會都沒給他。
窦懷仙自然明白,這是太後、趙王還有餘維揚聯手算計他。為了讓他失去戒心,他們竟然想到借吐蕃入侵的機會做文章。若非如此,他豈會毫無防備,入了他們彀中?他堂堂一個護軍中尉,在延英殿上被人拿下不說,竟然連嘴也被堵上,簡直顏面掃地!不,現在不光是顏面,只怕他的性命都未見得能保住。
窦懷仙雖然越想越是惱恨。到了牢中,有人給他松了綁,他才終于冷靜下來,腦子飛速轉動,尋思脫困的方法。
不得不承認,太後和趙王這次的布局頗為巧妙,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如今他孤身陷在宮中,且收押他的還是內侍獄,使得他連傳遞消息都十分困難。
內侍獄為北司诏獄之一,由宦官統領,平日連禦史也不得入內巡囚,便逢大案,也不過事後移牒而已。窦懷仙知道北司诏獄的厲害。文官無權過問北司,獄中嚴刑逼供、甚至捏造僞證都極為容易,冤獄可說是層出不窮。就算他自己,也不是沒利用過诏獄構陷政敵。就算文官能夠幹涉北司事務,朝廷那些措大也早就對他心懷不滿,說不定他的罪名還是這些人羅織的,還能指望他們替自己辯明冤屈?若是北軍獄,憑他在神策軍中的影響,遞信出去倒不是難事。偏偏現在收押他的是與神策軍沒什麽關聯的內侍獄,連找個人為他奔走都極困難。這不是擺明了要置他于死地?
窦懷仙一掌拍在地上,只恨自己陷牢籠,不然憑他手上的兵馬,別說太後和趙王,就是再加上餘維揚,也沒一個是他的對手。早知他們如此陰險,他應該更積極地與徐太妃聯合,共謀大事……
徐太妃?窦懷仙一拍腦門,對了,徐太妃!他怎麽忘了她!
***
搜遍全身,窦懷仙終于勉強湊了些財物出來,賄賂了內侍獄裏一名低位的宦官,讓他給在徐太妃身邊做事的陳守逸傳個口信。
窦懷仙當然不敢言明自己的目的,只對那宦官說,看這情形,自己一時半會出不了內侍獄。那陳守逸是他舊友,許能看在往日情份上,給他送床被褥進來,也不枉他們相交一場。
陳守逸是聰明人,聽到他在內侍獄,自然會知道出了事。他是徐太妃心腹,肯定明白事态的嚴重,必向太妃禀告。徐太妃知道他的情況,就能出手營救。她手上的那件東西,足以将他救出北司诏獄。
窦懷仙焦躁地等到晚上,始終不見那宦官回轉。入夜後他勉強在稻草上睡下,朦胧間,忽然聽見了來自牢房外面的腳步聲。
窦懷仙猛地睜開眼,果然看見一個颀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正是陳守逸。
牢中燈光昏暗,陳守逸的面容在這昏黃燈影中忽明忽暗。不過窦懷仙已顧不上觀察陳守逸的表情。他急急忙忙起身,走向囚室門口迎他。
陳守逸卻不是獨自一人。同來的除了獄卒,他身後還跟着一個抱被褥的半大中人。
在牢前站定,陳守逸神色平靜地向獄卒點了下頭。獄卒上前開了牢門。陳守逸向抱着被子的中人道:“把被子給窦中尉拿進去。”
小中人依言進了牢房,在窦懷仙面前把被子放下。
他出去後,陳守逸又舉起了手。原來他手上還提了一個三層的黑漆食盒。他把食盒也交給那小中人:“這個也給窦中尉。”
小中人又把食盒提了進來,一樣放在窦懷仙面前。
兩人放完了東西,獄卒便過來鎖了牢門。
這舉動讓窦懷仙十分詫異。他想了想,自以為明白了:陳守逸要掩人耳目,許是把給他的指示藏在了送來的東西裏面。他趕忙去翻被褥。可翻來翻去,這也只是尋常的被褥,并無其他物件。他又急急打開食盒,裏面不過是一碗蒸羊肉、一碟醋芹外加一大盤雕胡飯。除此之外,就只有一箸一匙。窦懷仙急了,見陳守逸都快走了牢獄了,慌忙出聲:“等一下。”
陳守逸停住腳步,回過頭微笑道:“中尉若需要別的東西,也請盡管吩咐。”
窦懷仙瞥了一眼獄卒,向他道:“我能和你單獨說兩句嗎?”
陳守逸看向獄卒。
獄卒連忙道:“小人去外面守着。中貴人可以慢慢說。”
說完,他和那中人一道退到了門外。
兩人走後,陳守逸似乎有些遲疑,但最後還是走了回來。
窦懷仙卻管不了這許多,直接了當地問:“徐太妃怎麽說?”
“太妃?”陳守逸挑了下眉毛,狀甚驚奇,“中尉的口信裏并沒有提到太妃啊?”
窦懷仙一拳砸在門上,氣急敗壞地問:“你難道就真的只送了床被褥給我?”
陳守逸眨了眨眼睛,困惑道:“不是中尉讓人傳信給我,讓我送被褥過來的麽?我與中尉雖然不曾深交,這點小事總還是可以幫忙。”
窦懷仙氣極,指着他“你”了半天,都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這陳守逸平日裏看着精明,怎麽關鍵時候竟犯起了糊塗!他哪裏是要被褥,是為了傳消息,讓徐太妃出手。
陳守逸看着他的神色,唇邊浮起笑意,壓低嗓子道:“還是……中尉在期待什麽東西?”
窦懷仙猛地擡頭,盯了他好一會兒:“你果然都明白。”
陳守逸搖頭:“那是保命的東西,太妃不可能為你動用。”
窦懷仙想徐太妃一定是在利用這難得的機會和他談條件,急切道:“我要是死了,太妃就再無倚仗,她手上那件東西又保得了她多久?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只要我在,沒人動得了她。”
陳守逸垂目不語。
窦懷仙知道這是自己唯一說服他的機會,又鄭重許諾道:“太妃不是對太後和趙王不滿麽?我有兵馬。只要我出去,就能立刻調兵,為她掃清所有障礙。”
陳守逸卻短促一笑:“中尉自身難保,又談什麽掃清障礙?”
窦懷仙的表情陰沉得可怕:“你覺得我做不到?”
“這幾個月發生了什麽事,看來中尉是一點不知情,”陳守逸道,“若不是先行策反了副使、中護軍、三都等人,太後他們如何敢向護軍中尉下手?”
窦懷仙臉色大變:“你說什麽?”
陳守逸慢條斯理道:“中尉馭下嚴苛,且好争搶功勞。你立了功,下面的人并沒有得到任何好處,自然不肯再給你賣命。一有人拉攏,他們就都倒戈了。”他擡眼看了看窦懷仙,淡淡加了一句:“你早就被架空了。”
“怎麽會?”窦懷仙難以置信。
他經營多年的勢力竟這麽輕易就被瓦解了?
“連敵人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動作都察覺不到,”無視窦懷仙難看的面色,陳守逸冷笑着給了他最後一擊,“又有什麽資格與太妃談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