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定計
大塊晶冰雕琢出的亭臺樓閣立在大殿正中,絲絲向外滲着寒氣。不遠處的食案上擺放着一個大銀盤。盤內新鮮瓜果堆疊如山,外皮上還殘留着自井中帶出的水珠。兩名身着輕紗衣裙的宮女手執長柄團扇,不疾不徐地扇着風。隔着冰臺吹來的風,帶着嗖嗖的涼意,沁入人心脾之間,驅散了連日的暑氣。又有一名面容姣好的宮女,提着酒壺,向銀盞中注入琥珀色的酒液。
這是今年剛剛釀好的梅酒。太後殿中的梅酒是摘取清明前将熟未熟的青梅,用米酒和蜂蜜浸泡數月而成。因為浸泡的時間尚短,味道還嫌淺淡,但在炎夏之季,将之冰鎮之後飲用,卻是格外的酸甜爽口。
東平王雖然飲着這樣的美酒,目光卻一直盯着內室的門。趙王已和太後在裏面談了許久,也不知現在是什麽情形?他一心記挂密談,便忘了節制自己的飲量。只要感覺到杯裏有酒,他就往口中送去。那斟酒的宮女并不了解東平王的性情,還當這位宗室貴胄貪杯好飲,不敢怠慢,只要見他杯子空了便趕快為他滿上。這樣一個喝,一個倒,很快便把滿滿一壺酒喝了個底朝天。好在東平王酒量尚可,這青梅酒也不算烈性,雖然吃了一整壺,他也只是臉上泛紅,頭腦倒還一片清明。
就在宮女為他取來第二壺酒時,裏屋終于有了動靜。
只聽一聲輕響,宮女打開了通往內室的門,又卷起了門前的垂簾。接着,趙王和太後一前一後走了出來。東平王見二人現身,忙用手覆在自己的酒盞上,讓宮女不必再為他斟酒。然後他整了整衣衫,大步迎了上去。太後和趙王的表情都很平和,看來并沒有起沖突。東平王暗松一口氣,向兩人躬身施禮。
果然,片刻後他就看見趙王客氣地向太後拱了拱手:“之後的事就要仰仗太後安排了。”
太後颔首:“南衙那邊也請趙王費心。”
聽這意思,他們是談成了。東平王徹底放下心來。
太後卻在這時瞧了瞧站在一旁的東平王,含笑道:“二郎像是有些喝多了。”她轉頭數落侍奉他的宮女們:“你們怎麽也不勸着大王一點?”
趙王也看見了東平王的臉色,連忙接話:“犬子向來任性,她們幾個人怎麽勸得住?這麽大個人,還不知道節制,讓太後見笑了。”
“吃了這麽多酒,路上颠簸起來,只怕不會好受,”太後道,“我看,還是讓二郎在我這裏醒了酒再回去吧。”
趙王也不推卻:“如此就勞煩太後了。”
兩人這麽看起來,倒真像是相處融洽的親戚。只是東平王看着這二人惺惺作态,忽然就打了一個寒顫。
***
被逼着灌了一大碗醒酒湯,東平王臉都皺成了一團。他從宮女手中接過絞好的絲巾,在臉上捂了好一會兒,才覺得不那麽難受了。
“酒醒了嗎?要不要讓他們再送一碗來?”太後的聲音響起。
“醒了醒了,”東平王嘀咕着把絲巾遞還給宮女,“本來就沒醉。”
他瞟了一眼太後,似乎看見太後唇邊隐約的笑容一閃而過。
不過她很快就恢複了嚴肅的表情:“我下面要和你談的是性命攸關的事。你若是糊裏糊塗,我可不敢托付大事。我再問你一次,你清醒了沒有?”
東平王深吸一口氣,鄭重回答:“請殿下放心,臣非常清醒。”
太後這才滿意地做了個手勢,讓宮女們都退了出去。
等人都退下了,太後才開口:“關于窦懷仙,我和令尊已達成一致。事成之後,護軍中尉我來選定,但是都知兵馬使會由令尊推薦。”
東平王點頭。能得到三都之一的職位,趙王也不算吃虧。
“現在我們最大的顧慮是窦懷仙手上的兵權,”太後續道,“前幾代先皇,也有人試過解除宦官擅權之患,卻因風聲走漏,被他們挾兵反撲。不但未能競功,自身反受其害。為免重蹈覆轍,我們得有一個周密的計劃。”
東平王有些疑惑:“這事太後該和家父商議才是。”
至少也應是有趙王在場的時候。
太後清明的目光定在他身上:“合作是你一力促成,自然該問你的想法。”
東平王苦笑:“沒這麽簡單吧?”
太後不與趙王商量,反而只向他問計,以趙王的性子,知道之後怕是會有些想法。
“你說過這不會是一個長遠的聯盟,”太後含笑道,“那就別怪我搶占先機。左右逢源可不是那麽容易做到的。”
這是擺明要挑撥他們父子關系了。
偏偏東平王這時拿她毫無辦法。他沉默半晌,也沒什麽好的應對方式,索性略過此節不提:“餘中尉與窦中尉不和,這一點應該可以利用。”
太後頗有贊許之色:“你這話說得不錯。窦懷仙這些年頗立了些功勞,很瞧不起憑借家族之力當上神策中尉的餘維揚,時常出言嘲諷。餘維揚則覺得窦懷仙不過是個有些運氣的田舍漢,又一心讨好先帝,才能居于高位,私底下也一直對他不服。據我所知,他曾經試探過樞密使,意圖邀他們合力打壓窦懷仙。我想就算我們不出手,他們遲早也會兵戎相見。我有把握勸餘維揚加入我們。不過神策軍終究是不可或缺的力量,兩方大打出手,對朝廷總是不利。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別動用餘維揚的兵馬。”
如今已不是國朝初年的格局。朝廷幾經喪亂,如今還能在藩鎮林立的局面中保有威信,最重要的依靠便是這十幾萬神策軍。無論太後還是趙王,都不願因為一個窦懷仙過度削弱神策軍。何況窦懷仙不同于其他宦官,頗有些治軍的能力。就算餘維揚肯出手,能不能擋住窦懷仙還未可知。
東平王自然也明白這利害關系,思索良久,建議道:“那就分權、架空。”
他們最大的顧慮是窦懷仙會帶兵反撲,但若是能穩住、甚至策反窦懷仙手下的兵将,再出奇不意地制伏窦懷仙,事情就容易多了。
“能架空窦懷仙當然最好,”太後點頭,“難的是怎麽在不引起他警覺的情況下做到這一點?”
窦懷仙一個毫無背景的宦官能成為執掌兵權的神策中尉,自然不是無能之輩。無論太後還是趙王,要越過窦懷仙與他下面的人接觸,都必定引起窦懷仙的疑慮。若他察覺到他們的意圖,難保他不會發動兵變。如何才能與他手下的軍将接觸,又不讓他起疑,就是他們計劃成敗的關鍵。
東平王摸着下巴想了一會兒,說道:“高位的宦官中可有殿下信得過的人?”
太後對此早有成算,但她并不急于說出來,而是略想了想道:“兩位樞密使倒都是信得過的。”
東平王搖頭:“樞密使常與護軍中尉争權,且中尉之職出缺,也常由樞密使遞補。他們出面,還是會打草驚蛇。”
太後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容:“那麽……宣徽使呢?”
宣徽使地位低于四貴,且主要供奉宮廷內外,與神策中尉較少直接的利益沖突。同時內諸司使又由宣徽使掌管,這樣的身份往各種走動也很方便。
“從職司上說,宣徽使的份量倒是足夠了。不過要策反窦懷仙的手下,除了為人可靠,還要善察顏色、能說會道。”東平王道。
太後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南院使陳進興就符合你說的條件。此人八面玲珑,處事又很謹慎,與中護軍也有交情。且他還有個養子在神策軍中任判官之職。便是他走動得勤些,旁人也不會覺着奇怪。”
東平王立刻便知,這陳進興必定是太後心腹,也多半就是她屬意的神策中尉人選,因而笑着道:“這樣說來,陳院使倒确是合适的人選。不過……”
“不過什麽?”太後問。
從宣徽使一躍成為神策中尉,可是破格提拔了,恐怕會有人不服。但東平王思量片刻,終究覺得不宜在這件事上令太後不悅,于是搖搖頭趕走了腦中的疑慮,又笑着道:“沒什麽。殿下都這麽說了,想必是極妥當的人選。”
“只是這事風險極大,”太後又道,“若不許他些好處,怕他不肯冒這個險。”
東平王順水推舟:“他若當真說服了窦懷仙手下的軍将,自然是極大的功勞,讓他做護軍中尉也未嘗不可。何況窦懷仙在軍中多年,神策軍中多少會有些死忠。我們除掉窦懷仙,他們多少會有些騷動,換了毫無根基的人去必定鎮不住。陳院使既然和中護軍相熟,想來可以安撫軍心。畢竟兵變是我們最大的隐憂,能有人維持局面,自然是件好事。”
太後顯然頗為滿意他的回答,笑着道:“我正是這樣想的。”
“除此之外,還須給窦懷仙羅織罪名,”東平王又道,“他惡名昭彰,手下的人也不好跟着鼓噪,也就不會有什麽變故了。”
“此言極是,”太後微微一笑:“不過這方面,就得看令尊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