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謀略
縱然比不上太液池的百裏蓮香,趙王府邸中的這片荷塘也算得上一處勝景。
趙王素愛此處,甚至将書室也移到這裏。書室并不是簡單的臨水修建,而是在塘內打樁,将屋舍的一半直接懸在水面上。盛夏時節,将面向池塘的一排窗扇敞開,便有習習涼風自水面而來。亭亭玉立的清蓮更是伸手可撷。東平王雖與父親不睦,對這片荷塘卻向來贊不絕口。只是這一日,他沒有任何賞景的心情。
書室內,他滿臉無奈地看向眼前的父兄。趙王此時坐于上首,廣平王則坐在他身側向南的位置,兩人正神色複雜地聽他說話。
東平王已連續說了近半個時辰,有些口幹舌燥,便先停了口,舉起面前的銀盞,将裏面的杏酪一飲而盡。放下杯盞時,他忍不住輕輕嘆了一聲。萬萬沒想到,說服自己的父兄竟是個比說服太後還要艱巨的任務。
“事情就是這樣,”東平王緩過氣後,才又續道,“太後不肯與我繼續談下去,恐怕還需阿爺出面。”
趙王聽完,神色間有些許猶疑,不過片刻後他就沉下臉,喝斥東平王:“你怎不先與我商量?”
廣平王也在旁附和:“是啊。如此重大之事,阿弟怎麽好自做主張?”
“我倒是想與你們商量,你們肯見我麽?”這段時日,東平王對父兄也積攢了些怨氣,忍不住出言諷刺,“若不是我今天帶了太後的消息過來,你們肯坐下來聽我說完?”
趙王自覺有些理虧,便不在這個話是上多做糾纏,冷哼一聲道:“太後是什麽樣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找她有什麽用?”
“沒有太後配合,我們動不了神策中尉。”東平王道。
廣平王試着提議:“或者我們可以試着把窦中尉拉攏過來?”
他說話時,東平王從面前的銀盤裏摘了一粒葡萄,正欲放入口中。聽得此言,他先停了動作,白了兄長一眼:“這些年南衙北司是什麽情況,阿兄又不是不知道。南衙重臣之所以願意支持阿爺,就是因為阿爺一貫反對宦官弄權。現在再掉過頭拉攏神策中尉,你讓那些文官怎麽想?太後初掌朝政,正愁找不到地方破局,這時候阿爺與他們離心離德,豈不正遂了她的心願?何況阿爺未必就能把窦懷仙拉過來。”
廣平王被東平王這一通搶白弄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趙王對東平王張狂的态度也頗為不滿,不過東平王畢竟不是直接冒犯他,因此他決定不予理會,而是沉吟了一會兒後道:“這麽說,你也覺得先帝确實把神策軍給了徐氏?”
“先帝有沒有給徐太妃兵權還不能确認,”東平王道,“但是窦懷仙本人顯然更傾向于她。”
“可是太後……”
聽父親又要把話題拉回太後身上,東平王不由有些焦躁,打斷他道:“徐太妃勢力過大,對太後也很不利。她完全有理由助我們。”
趙王皺了下眉頭,卻還是道:“她巴不得我和徐太妃鬥個兩敗俱傷,好從中漁利。我不信她會誠心和我們結盟。”
“此一時,彼一時也。何況我們未必需要穩固的聯盟,”東平王再一次不耐地截斷了父親的話,“只要她肯配合我們除掉窦懷仙就行。”
趙王有些疑惑:“不需要穩固聯盟?”
東平王終于意識到父兄可能到現在都還未理解他的想法。他深吸一口氣,試圖用和緩的語氣向他們解釋:“左右逢源這招,并不是只有太後一個人可以用。”
趙王和廣平王面面相觑,一時都沒作聲。這在他們是前所未有的思路。在崔先生猜到太後的想法後,他們就不敢再尋求太後的支持。現在東平王卻說,只要能達到目的,與她短暫合作并無不可。甚至他們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在太後和太妃之間來回搖擺。
“這會不會太激進了?”良久,趙王終于問道。
東平王回答:“無論太後還是徐太妃,都不可能和我們形成長遠的聯盟。但是如果我們能利用她們之間的分歧,也許還可以走出一條路來。”
趙王仍有滿腹的疑慮。他正要開口,遠處卻向起了鐘鼓的聲音。這是日暮的第一通鐘鼓。這意味着不久就要開始宵禁了。
東平王成年後就極少在父親府中過夜,遂起身道:“時候不早,我該回去了。請大人和阿兄認真考慮一下我的提議。”
趙王和廣平王互視一眼,都沒接話。
東平王見他們仍一副瞻前顧後的樣子,苦笑一聲,轉身走向門口。臨出門前他又忽然停信腳步,最後忍不住回頭道:“若你們難以決定,就去歸義坊問問吧。”
***
對趙王和廣平王而言,這句話不啻一聲驚雷。顯然東平王指的是隐居在歸義坊的崔先生。可無論趙王還是廣平王,都從未向東平王談起過崔先生其人。陡然聽東平王提及此人,都是一陣慌亂。
他是什麽時候知道崔先生存在的?
兩人的反應東平王都看在眼裏。不過他已奔波一日,疲累至極,實在不願再費唇舌,說完草草向他們拱了拱手,算是告辭。
東平王走後,廣平王才緊張地問趙王:“阿弟怎麽會知道崔先生的事?”
趙王卻是不以為意:“你還不了解他?就知道在這些地方耍小聰明。”
聽父親對東平王仍然頗為不滿,廣平王才稍稍放心,接着小心翼翼道:“不過阿弟并沒有說錯,我們還是去問問崔先生的意思吧。”
趙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點頭。但是想了想,他又抱怨道:“只不知崔先生都在忙什麽,近來總不在家。我好幾次找他都撲了空。”
廣平王笑道:“這倒不費什麽事。明日一早,兒子就派人往他宅中遞信。等他什麽時候回了信,我們再登門不遲。”
趙王想了想,覺得這樣安排甚是妥當,也就不提了。
次日清晨,廣平王的信使就去了崔宅。恰好這日崔先生在家,即刻讓他帶了口信回來。
趙王父子得信,立即趕到他在歸義坊的宅邸。
這日崔先生倒沒讓他們再站在門外說話,而是在他們敲門後說了一句:“門沒鎖。”
趙王便推開門,讓廣平王跟他進去。廣平王雖然随父親來訪過幾次,自己也私底下拜訪過,卻還是第一次被許可進入宅內。
這宅子建在背陰處,就算夏天也并不覺得明亮。屋舍也極為狹小,進門不過鬥室一間,勉強算作廳堂。房間兩邊各有一門,都垂着布簾,想來應是廚、卧之所。
屋舍雖然逼仄,不過因為崔先生的生活極為簡樸,倒還不至擁擠。廳堂右邊立着一個竹架,上面散放着一些書卷。對門牆上開了一個小窗,亮光透過窗上的白紙投射進來,在窗前形成小塊光斑。窗下設一幾案,一個男人正坐在案前。因他坐着,廣平王無法準确估算他的身量,只覺得他頗為瘦削,一件洗得發白的青色衫袍在他身上顯得格外寬大。他面前是一副紙卷,龍飛鳳舞的字跡大約占了紙卷的一半。父子倆進來時,看見他正用筆蘸着硯臺裏的墨汁。空氣中則飄蕩着坊間廉價墨錠特有的刺鼻味道。
雖然聽見了父子倆進來的響動,他卻沒有回頭,依舊背對他們,伏案書寫。見父親向他作揖,廣平王就知道他是崔先生了。
跟着父親施了禮,廣平王再度打量室內,發現只有面前兩三個草墊可讓他們坐下。對養尊處優的廣平王來說,這樣的簡陋有些不可思議,但他看父親都沒抱怨,也就強忍着不适,在草墊上坐下了。
崔先生坦然受了兩人的禮。寫完了整整一行字後,才緩緩開口:“聽府上使者說,大王有事相商?”
“是,”趙王,“二郎昨日有個提議,我們聽着像是不錯,但細思之下,又覺有些過于行險,因此拿不定主意。先生素來睿智,是否可對我等指點一二?”
接着他就把東平王的想法說了一遍。崔先生初時還有些漫不經心地邊寫邊聽,到後來書寫的速度卻慢了下來,最後他索性将筆擱在架上,專心聽趙王講述。趙王話音一落,崔先生就笑着道:“東平王這想法倒是有些意思。”
“先生覺得此法可行?”崔先生的态度讓趙王略微吃驚。
“誠如東平王所言,”崔先生道,“無論太後還是太妃,都對大王深懷戒心,不可能與大王形成長久的聯盟。原本的局面,是太後在大王與太妃之間坐收漁人之利,但現在因為窦中尉,太後與太妃生了嫌隙。如果大王抓住機會,興許能說動太後一起對抗太妃。一旦她有對太妃不利的舉動,大王就能離間她們。若大王肯放下對太妃的成見,和她彌補關系,左右逢源的人就從太後換成了大王。東平王如此謀略,果非池中之物。”
最後這句話,趙王聽了尚不覺怎樣,廣平王卻是疑心大作。很久以前,崔先生就不遺餘力地要拉東平王入局,莫非他與東平王有什麽陰謀?
猜忌之下,廣平王不禁脫口問道:“莫非先生曾識得我阿弟?”
“不曾,”崔先生道,“不過某一向認為先帝并非愚人。他選擇東平王,必有他的緣由。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廣平王有心追問,但瞥見父親的目光,只能先按下疑問。之後趙王又就東平王的策略問了幾個問題,在得到崔先生的解答後,便覺有了把握。
他對崔先生一向佩服,臨走前忍不住道:“這些年一直依賴先生解惑,感激不盡。只是先生近來似乎事務繁劇,某實在有些遺憾。”
“近來确實在忙一些別的事。”崔先生重新提筆,心不在焉地回答。
“哦?”趙王極少聽他說起自己的事,不免有幾分好奇,“不知是什麽樣的事務?也許某幫得上忙。”
崔先生的筆有片刻停頓,不過很快,他的筆尖又開始照常移動。
“私事。”他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