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斡旋
太後緩慢地轉動着手中的杯盞,擡眼看向眼前正朝她行禮的年輕男子。
男子施完禮,擡起頭來。他的眉眼其實算不上十分精致,但是眼神清亮,專注起來的時候甚至有幾分深邃。且他鼻子生得挺拔,讓他本有些寡淡的面目生動不少。臉型也在褪去幼年時期的肥胖後漸漸顯出了棱角。印象中外貌略顯平庸的孩子竟在幾年裏長成了俊秀的青年。
太後微笑着放下茶盞:“東平王出宮後,确實很長時間沒往我這裏走動了。”
東平王客氣而不失誠懇地回答:“殿下面前,臣不怕說句實話。以臣的身份,若往宮中走動太勤,恐會引人猜疑。”
太後自然明白他的顧慮,點頭嘆道:“那時都以為大局已定,誰知又有了變化……也難怪你要避嫌。”
東平王笑道:“雖然不方便經常拜見殿下,但臣在宮中時常受殿下看顧,一直銘記不忘。”
“你是晚輩,我照拂你也是應該的,”太後頓了頓,有些疑惑道,“莫非東平王此番入宮,只是為了敘舊?”
“那倒不是,”東平王笑道,“是臣有一事不明,欲請殿下解惑。”
太後失笑:“我一個婦道人家,如何能為東平王解惑?”
“殿下過謙了,”東平王道,“臣這些年看着,殿下的見識別說尋常婦人,就是男子裏也沒幾個及得上。還是臣太過愚鈍,入不了殿下法眼,故而不肯賜教?”
“言重了,”太後道,“既如此,就請問吧。”
“不知太後對神策軍有什麽想法?”
太後面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擡眼看了下東平王,再開口時,語氣中有着顯而易見的不悅:“原來你想問的是這件事。”
“太後更換軍器使應該不是心血來潮,”東平王卻依面帶微笑,“前陣子左中尉窦懷仙又秘會徐太妃,臣想宮中的局勢未必像看上去這樣平靜吧。”
太後短促地笑了一聲:“東平王雖然不常進宮,消息還是一樣靈通呢。”
東平王鎮定道:“畢竟曾在宮中住了這麽長時間,要打聽點事情還不算很難。”
太後盯了他一會,冷冷道:“平靜如何,不平靜又如何?”
“若殿下與徐太妃志同道合、親密無間,自然沒有臣說話的餘地。但若殿下有別的打算,也許臣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是助我?還是助你們自己?”太後冷笑。
“恕臣直言,”東平王道,“以現在的局勢來說,兩者沒有區別。”
“何以見得?”
東平王稍作斟酌,緩緩道:“宮中原本就有傳言,說先帝把調動神策軍的權力給了徐太妃。最近窦懷仙的動向也說明神策軍确實有倒向太妃的可能。神策軍是什麽份量,殿下應該心知肚明。若徐太妃真的掌控了神策軍,局面馬上就會失衡。那時無論是殿下還是臣等,都很難再有立足之地。”
“那你的建議又是什麽?”太後淡淡打斷他。
“合作。”東平王道。
太後冷笑:“幾個月前令尊還在千方百計算計我,現在你又來要我合作?我憑什麽相信你?”
東平王躊躇片刻,緩緩開口:“臣生性散漫,尤喜在坊間厮混,這些年三教九流的人物也多少識得幾個。四年前機緣巧合,臣認得了一名胡醫。據他說,他曾經進入顧府,為殿下本家的老夫人診治過。”
太後本在疑惑,他為何講起不相幹的事。待聽到胡醫二字,她臉色微變,看向東平王的眼神更是充滿了戒備。
“那兩年裏,府上延請了不少醫人為老夫人診治,連番邦的醫人也請去了,”東平王卻似毫無所覺,自顧自地續道,“想來老夫人的病況十分糟糕。可是據那胡醫說,老夫人只是上了年紀,略有些體弱而已,并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病症。倒是看過夫人之後,府上又令他為一名年輕男子看診。這男子的病情就有趣多了。殿下可想知道那人是什麽病症?”
“你威脅我?”太後冷冰冰道。
“殿下覺得是就是吧,”東平王道,“殿下不相信臣,其實臣也不怎麽相信殿下,尤其在得知這件事以後。但現在臣和殿下談論的是一個更大的危局。神策軍能造成什麽後果,殿下想必也很清楚。無論是殿下還是家父都不可能獨力對抗他們。合作也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我與令尊的想法多有分歧,就算合作也不可能長久。”太後道。
東平王步步緊逼:“但在神策軍上,殿下與家父的利益是一致的。臣并不要求一個長久的聯合。”
最後這句話讓太後微微震動。她将東平王重新審視了一番,才低聲問道:“你當初沒把真相告訴先帝?”
若是先帝知道了內情,絕不可能毫無反應。
東平王搖頭,接着苦笑道:“府上只告訴那胡醫此人是顧氏親族。那醫人至始至終都沒猜到那男子的身份。臣聽這醫人說過此事後就給了那他一筆錢,讓他返回西域的故鄉。臨走前他答應臣,永遠都不會回返中原。”
“為什麽?”她問。
他與先帝的關系遠比她來得密切,沒有理由為她隐瞞。
東平王輕嘆一聲:“諸子已死,就算禀明先帝也于事無補,只會徒增先帝煩惱。”
太後沉默了。
東平王見她神色似有觸動,又懇切道:“以顧家和太子牽扯之深,若非殿下及時調轉船頭,臣想顧家絕無可能在變亂中全身而退。臣相信殿下是能準确判斷局勢并做出明智決定的人。請殿下三思。”
太後沉吟許久,終于再度開口:“你能代表你的父兄?”
東平王聽她口氣有所松動,大喜過望:“殿下肯答應臣的要求?”
太後長長出了一口氣:“你先回答我,你今日對我說的這些話是出自令尊的授意,還是你自作主張?”
東平王微有遲疑之色。
太後了然:“看來是後者。我相信你的誠意,但很遺憾,我還不能答應你任何條件。當年我能保下顧家,是因為我能讓顧家遵從我的指令。你呢?”說到此處,太後對他露出一個微帶譏諷的笑容:“你那對父兄,你做得了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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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能達到目的,東平王固然失望,太後對這結果其實也不甚滿意。東平王雖已離開多時,她卻還是顯得心煩意亂。白露不明就裏,只道太後素來苦夏,怕是受不了現在這酷暑天氣,便建議她移駕到自雨亭中。
所謂自雨亭,乃是西戎傳入的消夏法子,從湖泊、山泉引水,灌注亭臺頂部,再讓水流沿四檐傾注而下,遠遠看去,有如幕雨飛瀑。這道道水幕不僅帶走暑熱,還能激起陣陣涼風。亭內即使在最熱的時節,也能維持着舒适宜人的溫度。
亭中的涼爽确實讓太後稍稍平靜。她小坐一會兒後,就叫人去傳喚李硯。
時值炎夏,驕陽似火,整個宮廷都被這酷烈的日光烤得無精打采,太液池卻還是一派生機。池畔綠蔭成片,細長的柳絲一直垂落到湖面,随着柔波輕輕擺動。湖中遍植芙蓉,正是盛開的時候,田田蓮葉之間點綴着無數盛放的粉荷。小宮女們劃着小舟,在蓮間穿梭嬉戲,摘取新鮮的蓮蓬。
李硯來時,看見的正是這樣一幅景象。
隔着水幕看去,太後正斜靠在欄杆上。她身側的小幾上擺放着一個荷葉形狀的青色瓷盤。裏面鮮綠的蓮蓬堆疊如山。太後手裏也有一個碗口大的蓮蓬,正被她心不在焉地把玩着。
正在亭內侍奉的白露先瞧見李硯,俯身在太後耳邊說了句話。太後回頭,正好看見他撐傘走了進來。
進得亭中,李硯收了傘,交給一旁的中人,向她下拜行禮。
太後免了他的禮,又微微一笑:“你來了。”
李硯起身,不見亭中擺有棋具,心知是有其他事找他商量,便沒急着說話。
果然太後在賜了他座後就遣退衆人,将東平王今日到訪之事敘述了一遍,問他道:“這件事你怎麽看?”
李硯沉吟片刻,并不急于評論,而是先問:“雖然這不是臣應該說的話,但是……先帝當初若将神策軍交給太後,應可避免如此僵局。”
他曾經向太後提過類似的話,但太後那時明顯回避了他的問題。
聽他又言及此事,太後微微皺眉,不悅道:“事到如今,又說這個做什麽?”
“太後想聽臣的看法,”李硯回答,“就應該把來龍去脈都告訴臣。否則臣很難做出準确的判斷。”
太後沉默良久,終于艱澀地開口:“因為……先帝不信任我。”
李硯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追問。最終,他還是按捺下自己的疑問,沒有作聲。
第一句話出口後,太後像是卸下了負擔,再說話時便順暢了許多:“我早就知道太子有病,也知道他不宜為君,但是顧家的前途已與太子綁在了一起,所以我并沒有把太子的事告訴先帝。我本待徐徐圖之,誰知太子瘋癫已甚,鑄成如此大錯。我欺瞞在先,先帝自然不肯信我。”
“先帝……知道內情嗎?”李硯問。
“不知道,”太後苦笑,“但我想他懷疑過。”
李硯點頭:“所以先帝寧願相信徐太妃。”
徐氏再怎麽粗鄙,終歸不會害自己兒子。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只在亭外潺潺的水聲回響。
李硯将這前因後果想了一遍,才再度說話:“若是這樣,暫時與趙王聯合不失為打破僵局的辦法。”
“這我當然知道,”太後說話時,腦中浮現的卻是東平王的面孔,“我擔心的是,答應這樣的合作,會不會引出更大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