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奉藥
風爐上的藥煲咕嚕冒出一陣白汽。掌藥的宮女用厚布包住藥煲,将它從爐子上端了下來。熬煮多時的褐色湯藥自煲內傾洩而出,注入錾有纏枝花紋的蓮瓣金碗。宮女蓋上金碗,又将之放置在嵌有镙钿的黑漆托盤上,最後捧起托盤,走出來送與典藥、司藥檢視。
兩名典藥女官用銀針試過,又各自用小匙舀出一點藥汁嘗了一下,向司藥點了點頭。司藥接藥看過,轉交尚食并太醫署一衆醫官。諸人一一驗過,湯藥才獲準送往皇帝內寝。送藥的一行人穿過回廊時,剛巧看見皇後在宮女們簇擁下,從長廊另一頭款款向他們走來。所有人都急忙低頭避至一旁,讓皇後先走。
經過他們身邊時,皇後忽然停住了腳步,側頭看了過來:“這是給陛下的湯藥?”
為首的尚食女官回答:“是。”
“交給我吧。”皇後道。
端着藥的宮女遲疑着看向尚食女官,見她點頭,便将托盤雙手奉上。
皇後身邊的宮人過來接了藥。一行人繼續前行,很快就抵達皇帝的寝室。
皇帝卧病多時,愈發不喜喧嘩,如今就算是近身侍奉皇帝的宮女宦官,未得允許也不敢輕易進入內寑。因此顧昭在門口就接過了宮女手中的托盤,獨自拿藥入內給皇帝服用。
此時距離戾太子的叛亂已經五年。
當初的叛亂徹底摧毀了皇帝的身心。原本除了太子,皇帝尚有三個庶子。即使太子謀反被廢,也并不缺少繼位的人選。但是所有人都低估了太子的瘋狂程度。他起兵奪取宮門不成,竟轉而攻擊諸王所居的苑城。宮中本是倉促防禦兵亂,人手不足,苑城那邊并未布置足夠的防衛。戾太子沒花多少時間就順利攻下苑城,并且放了一把大火,又令人擊殺皇室宗族。皇帝的後嗣不是死于叛軍刀下,就是在大火中殒命。
皇帝遭受如此巨大的打擊,當時就吐血暈厥,接着就是大病一場。那之後,皇帝的身體便時好時壞。最近兩年他又開始服食丹藥。可是丹藥不但未讓他恢複元氣,反而加劇了他的病情惡化。前幾日,太醫署的醫官們已委婉告知顧昭,皇帝所中丹毒已深,藥石也不見效用,恐怕時日無多。
內室鋪設着的厚重紅線毯,隐去了顧昭的腳步聲。透過層層紗幕,她窺見屏風後的卧榻旁還跪坐着一個人,心有遲疑,便在屏風前暫時停駐了腳步。
那是一個曼妙的女人身影。因為背對門口,她還沒意識到皇後的到來,手裏正拿着一條絲帕,粗魯地為皇帝擦臉,口裏還在不住的數落:“早聽我的,少吃那些亂七八糟的丹藥,哪裏會變成這樣?”
顧昭聽出是徐淑妃的聲音。
徐氏出身宮女,雖得幸于皇帝,之前的地位卻并不高,直到戾太子之亂時都還只是個才人。變亂之後,皇帝心情郁結,反而偏愛起這種開朗的性子,先是進她美人,旋即升為婕妤。三年前徐氏有孕,皇帝大喜過望,當即讓她晉位昭儀。等到生下皇子,皇帝又冊她淑妃。僅僅三四年,徐氏就由一個微末的才人躍居四妃之一。從那時起,她幾乎一直陪伴在皇帝左右。
皇帝一邊掙紮着躲避她手上的絲帕,一邊答了幾句話。只是他病中氣力不足,顧昭聽不清他說話的內容。
徐淑妃不耐煩道:“知道知道,你就是覺得青翟一個不夠,想再多生幾個保險呗。現在兒子沒多生出來一個,倒把自己整得半死不活的,也不知道挨不挨得過這三個月。”
顧昭有些震驚。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敢在皇帝面前這樣嚣張的人。徐氏不學無術、胸無點墨,她是早就清楚的。但徐氏在她這個皇後面前一向還算恭敬,是以她完全沒想到淑妃在皇帝面前竟是這樣無禮。
更讓她意外的是,皇帝對徐氏竟然十分容忍。聽了她如此放肆的話,他也只是苦笑一聲,甚至沒有反駁一句。
徐氏為他擦完了臉,将絲帕扔進了腳邊的銅盆裏。她正要端銅盆出去,卻看見屏風下露出的繡鞋。她擡頭望上去,發現那人竟然是皇後,表情頓時有些微妙。顯然她很清楚,剛才那些并不是她應該說的話,更不應該讓皇後聽見。
皇帝這時也瞧見了屏風上映出的人影,問道:“誰在那裏?”
顧昭捧着托盤,神情自若地走出來:“陛下該進藥了。”
徐淑妃也在片刻間恢複了正常的神色,上來和她見了禮,若無其事地笑道:“既然皇後來了,妾就先告退了。”
說完她就貼着牆根飛快溜走了,并且出去時還不小心踢翻了床邊的銅盆。
顧昭啼笑皆非。但皇帝都不去追究,她也不便多說什麽。
徐淑妃走後,顧昭出去叫了人來,移走翻倒的銅盆,并且拭幹了地上的水跡。她自己則等人都退下後,才扶皇帝坐起來,喂他服用湯藥。皇帝溫順地接受她的照顧,卻不發一言。
這五年來,帝後之間的關系一直有些尴尬。
戾太子的叛亂最後是由時任左神策軍護軍中尉副使的窦懷仙平定的。在指揮軍将撲滅苑城的大火後,窦懷仙親自入宮,呈上了戾太子的人頭。至此,皇帝已無任何子嗣幸存,心情慘痛可想而知。
聽窦懷仙敘述完平叛經過,顧昭便褪下華服、卸去釵環,素衣散發,跪伏在皇帝面前請罪:“妾管教無方,有失母職,致使太子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行為,請陛下降罪。”
皇帝沉默良久,最後一聲長嘆:“皇後并非太子生母,這些年又盡心維護太子,豈能把他的過失怪罪到皇後身上?這次若不是皇後當機立斷,叛亂不會平定得如此之快。皇後有功無過,不但不能治罪,還應獎賞。”他下令賜物一萬段,做為對皇後的嘉獎。
太子之事總算是讓顧昭掩過去了。顧家也因及時出京躲避,未受任何損失。只是這以後,皇帝似乎對她有了芥蒂。之前帝後二人雖然沒有多少夫妻的親密,至少還算互相尊重,從那以後卻是日益疏遠,到最後只剩下了表面客氣。
顧昭至今都不知道皇帝猜出了多少內情。雖然皇帝性格溫和,但并不愚蠢,對于她在那次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他不可能毫無察覺。只是戾太子已經伏誅,死無對證,皇帝就算有心追查,也已找不到任何證據。但顧昭相信,若她有任何把柄落在皇帝手裏,他是不會對她留情的。是以這六年裏她極為小心,不敢有任何疏失,以免皇帝有機會對她不利。
皇帝喝完藥,顧昭才開口:“淑妃平日裏也如此沒有忌諱嗎?”
徐氏的言論,她沒聽見倒也罷了。既然聽到了,于情于理,她都應該過問。
皇帝本已放下藥碗,閉目養神,聞言睜眼掃了她一下,慢慢道:“淑妃是心直口快了些,但她說的都是真話。現今會說好聽話的人多,敢講真話的人卻是難見。還請皇後看在朕的面上高擡貴手,別太為難她。”
皇帝表明了回護的态度,顧昭也只能低頭回答:“陛下言重了。妾明白陛下的意思了,不會再追究此事。”
她見皇帝沒有別的吩咐,正要告退,卻又被皇帝叫住:“皇後……”
顧昭止步,等着他的下文。
皇帝卻又躊躇起來,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只是苦笑着搖了搖頭,輕嘆一聲:“算了,你出去吧。”
***
即使服用了安神藥,太後依然一大早就醒了過來。
東方才微泛熹光,窗外的樹上已傳來清脆的鳥鳴。不多時,報曉的鐘鼓聲也響了起來,只是與宮城隔得遠了,隐隐約約的聽不真切。
太後并沒有立刻叫人來服侍,而是盯着繡了卷草紋的帳頂出神。
其實她猜得到先帝當初想說而未說的話是什麽。想必是他自知命不久矣,又見徐氏母子勢單力薄,想叫她多看顧些。至于為何先帝最終沒說出口,無非是經過戾太子一事,他對她心懷猜忌,思慮再三,到底沒敢将大事托付。
所以他最終選擇了徐氏,一個永遠不可能對小皇帝不利的人。
先帝作此選擇,定然會對他們有所安排。所以顏素告訴她先帝許徐氏調動神策軍時,她已信了七八分。前陣子她又更換兵器使試探神策軍,不久後就收到消息,窦懷仙向徐太妃獻食,并在幾日之內就探訪了徐氏。顯然顏素所言非虛。徐太妃與神策軍确實有關系。她已有了神策軍,若是還取得藩鎮支持,就再沒辦法壓制了。
“太後可醒了?”思量間,城內已敲了第三遍鐘鼓。白露也就來帳外問候了。
“醒了。”太後道。
白露聽見她的回答,挂起了簾帳,扶太後起身,又喚人進來侍奉太後梳洗。
太後洗漱完畢,司飾便進來請示要梳的發式。
“今日不開延英,簡便點就好。”太後道。
司飾領命,為太後盤了一個簡單的發髻,又用玉梳替她插戴,正要打開钿盒,請太後挑選裝飾的花钿,卻有一名內官在這時入內,将一張帖子交給團黃。
團黃接過帖子看了一眼,向太後使了個眼色。
太後便向司飾揮手,讓她退去。等司飾走了,團黃才将帖子呈交太後。
“誰送來的?”太後接了帖子,卻并沒有馬上看,而是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團黃回答:“東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