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中尉
太後的行動很快就傳到了徐太妃耳朵裏。
其時她正和顏素在水池邊喂魚解悶。
“我看姚潛這人不錯,”徐九英一邊随手扔着魚食一邊說,“三娘若覺得合适,我不介意成全。”
顏素笑着為她遞上魚食:“太妃這麽說,莫不是嫌棄奴婢了?”
“我要是嫌棄你,才懶得替你打算呢,”徐九英道,“你又不是我們這些太妃太儀,再嫁沒什麽不可以。”
“若奴婢願意跟随太妃呢?”
徐九英給她一個白眼:“那我得找個醫人瞧瞧你是不是有毛病了。”她将手中剩餘的魚食随手丢進池中,拍着手坐到顏素對面:“跟着我你圖什麽?就算以後我出了頭,能提拔你,頂多就是在宮裏當個女官,那不還是得看上頭人的臉色?你跟了姚潛,那是官家娘子,再不用這麽小心翼翼地做人。而且他父母都不在了,你連翁姑都不用侍奉,不比在宮裏強多了?怎麽想不明白呢?還是說你嫌姚潛官位太低,所以不願意?”
顏素微笑道:“姚司馬年輕有為。多少人在他這年紀還在辛辛苦苦考科舉呢,奴婢哪有資格嫌棄?”
“那是為什麽?”徐九英愈發不解。
顏素想了想,慢慢道:“無論奴婢在本家還是夫家的時候,內宅女眷都不大知道男人們在外面幹什麽。可出了事,她們卻要一道承擔惡果。就如劉家,無論之前是什麽樣的富貴,一朝獲罪,什麽都煙消雲散。一大家人,僥幸活下來的沒有幾個。試問奴婢這些姑嫂妯娌又何曾做惡?不過是生錯了地方,嫁錯了人。而這些甚至不是她們自己能夠決定的。太妃明白奴婢的意思嗎?”
徐九英眨了眨眼睛,有些困惑地回答:“老實說……不是很明白。”
顏素輕嘆:“嫁了人,生死榮辱就要與夫家綁在一起。對女子來說,之後的命數如何全憑運氣。富貴顯達還是家破人亡都不是內宅婦人能夠左右的事。奴婢受過劉氏之累,已知世道無常,不願再寄托姻緣,依附他人。”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徐九英點頭道,“你要這麽想,我也沒什麽可勸的。不過你可想好了啊,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将來要是後悔了,可不見得還有第二個姚潛等着。”
“奴婢想得很清楚,”顏素道,“比起姚司馬,奴婢覺得跟随太妃更安全些。”
“那可不一定,”徐九英失笑,“我不見得能贏到最後。我要是失勢,你以為你跑得掉?”
顏素笑道:“跟着太妃當然也會有風險,但這是奴婢能夠自己把控的。就算最後結果不盡如人意,至少也是奴婢自己選擇的路,沒什麽好抱怨的。何況太妃未必會輸。”
徐九英聽了,嘴角微微上翹:“你覺得我能贏?”
“奴婢從不懷疑這點。”顏素微笑回答。
徐九英挑了下眉毛,過了一會兒才又笑着說:“雖然知道你是奉承我,不過這話我還是很愛聽的。”
顏素一笑,剛要答話,卻瞧見陳守逸從回廊另一邊向她們走來,便打住話頭,向徐九英示意:“陳守逸來了,想必有新消息。”
片刻之間,陳守逸就已走到近前,笑着開口:“太妃和三娘在聊什麽?”
“三娘正在表達她對我滔滔不絕的敬仰之情。”徐九英答。
陳守逸笑道:“那奴婢可來得不巧,打擾二位雅興了。”
徐九英瞥他一眼,含笑道:“你知道就好。說吧,又得了什麽消息?”
“姚潛調職西川一事已經定下來了。”陳守逸道。
這在徐九英意料之中。她和顏素對視一眼,都沒作表示。
陳守逸又道:“太後還替換了兩三個藩鎮的監軍,包括宣武。”
“大概是發現進奏官不太可靠,所以想用監軍與藩鎮聯絡?”徐九英問。
陳守逸點頭:“奴婢也這麽猜想。”停頓片刻,他又續道:“還有就是太後更換了軍器使。”
這一條讓徐九英有些疑惑:“軍器使?”
“太後恐怕是對神策軍有想法了。”顏素在旁解釋。
“她腦子轉得倒快。”徐九英撇嘴。
陳守逸道:“轉得快的不止是太後。奴婢來見太妃前,還收到窦中尉一封信柬,說是得了幾壇吳中糟蟹,想找機會送與太妃嘗鮮。”
徐九英聽得兩眼放光,過了很久她才有餘裕思考前因後果,遲疑着問:“他這是……要巴結我?”
“投石問路,”陳守逸笑道,“太妃可得穩住,別讓人看出來幾壇螃蟹就能把你收買了。”
徐九英瞪他一眼,雖然一臉不服氣,但并不反駁。
顏素怕他二人沒完沒了地鬥嘴,及時插話:“這是好事。之前兩位神策中尉一直不大願意和太妃接觸,如今總算是有些轉機了。”
“想必是知道太後有心動神策軍,開始急了,”陳守逸道,“太妃若能趁機把他争取過來,以後就什麽都不用怕了。”
顏素也道:“太妃可得好好想想怎麽說服他。”
“這還不容易?”徐九英笑道。
“窦中尉能執掌神策軍,必有些本事。太妃還是當心些。”陳守逸勸道。
徐九英笑而不語。她抓了一把魚食,揉搓片刻後扔進水裏。本已散去的魚群重新聚集起來,搶食落入水中的餌料。
“你們看這些魚,”她輕笑着看向陳守逸和顏素,“扔點吃的進去就會出來争搶。有本事怎麽樣?只要有利益,他和池子裏的魚就沒什麽兩樣。又有什麽難的?”
***
數日以後,神策左中尉窦懷仙就坐到了徐太妃面前。
窦懷仙的經歷和其他宦官居有些不同。他并非幼年進宮,而是成年後自願入內侍奉。因為這個緣故,他的樣貌比其他內官要顯得魁梧。又因時常出入神策行營,他的皮膚也有些黝黑,乍一看倒頗有幾分陽剛之氣。或許是入宮時年紀太大,他從未認過養父,也一直游離于宦官們的派系之外,全憑先帝信用,才得以晉身高位。
這些事是在窦懷仙來見徐九英之前,陳守逸才一樁樁說給她聽:“他和餘中尉不一樣。餘氏一脈已在宮廷侍奉數代,根基深厚。就算這些年北司與南衙時有沖突,他們這一系也仍然和南衙關系密切。太後更換軍器使,對餘中尉的影響還算有限……”
“但是對窦懷仙這樣沒背景的人來說就不一樣了,”徐九英接口,“神策軍是他唯一的倚仗。所以太後一打主意,他就跳出來了。”
陳守逸笑着點頭:“正是如此。此番他主動示好,就是有向太妃靠攏的意願,但如何攏絡他,卻要看太妃的手段了。”
有陳守逸這番提點,徐九英是一早就打好了腹稿,此時便笑着開了口:“中尉上次命人送來的糟蟹味道很是不錯,比進貢給宮裏的那些都強呢。”
“這樣的東西某那裏多的是,”窦懷仙恭敬回答,“太妃喜歡,某再讓人多送些過來便是。”
徐九英正用銀匙撥着蓮子羹,聽見這話對他擡了下眼皮,斟酌了一下才又笑道:“那豈不是又要讓你破費?”
窦懷仙微微一笑:“太妃是陛下生母,某孝敬也是應該的。”
“我就先謝謝中尉了。如今難得有人還記得我是皇帝生母呢。”徐九英道。
“太妃說哪裏話,”窦懷仙含笑道,“太妃和陛下是母子,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不是我說,”徐九英道,“我老早就覺得我和中尉有些像,今日一見,中尉果然是我知己呢。”
“哦?某倒不曾想過,”窦懷仙不動聲色,“願聞其詳。”
“我和中尉在宮中都沒什麽背景,全是靠自己爬到現在的位置。”
窦懷仙恍然,摸着下巴承認:“太妃這麽一說,确實有些相似。”
“既然我和中尉如此相像,是不是應該互相幫幫忙呢?”徐九英笑問。
窦懷仙撫掌:“理應如此。”他稍作停頓,試探着問:“之前宮中傳言,先帝給太妃留了一道密诏,不知……”
“我與中尉不是決定要互相幫助嗎,有沒有密诏又有什麽關系?”聽他提到密诏,徐九英的嘴角雖然還保持着上揚的姿态,眸中卻已沒有了笑意。
窦懷仙賠笑:“某對太妃自然是忠心耿耿,但有與沒有畢竟有所不同。若先帝當真留下密诏,讓神策軍聽太妃指令,某自然任憑太妃驅策。若是沒有,某師出無名,總歸有些為難。還請太妃明示。”
徐九英将杯盞放下:“我明白中尉的顧慮。在我明示之前,有些話我想先和中尉說道說道。”
“某洗耳恭聽。”
徐九英慢悠悠道:“我知道,就算我再怎麽和中尉拉關系,中尉都是瞧不上我的。”
窦懷仙忙道:“這萬萬不敢。”
“沒關系,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徐九英擺擺手,“我一個出身低微,連字都認不得幾個的人,和你們比起來自然什麽都不是。不過中尉若想大權獨攬,卻非和我這樣的人配合不可。”
“這是為何?”窦懷仙眼中閃過一抹意味不明的幽光。
“因為……”徐九英吃吃笑道,“只有我才會甘心當你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