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暖玉
李硯把玩手中棋子許久,忍不住問:“這是……冷暖玉?”
太後點頭:“東國進貢那副。”
李硯便知這是王待诏與東國王子對弈時所用的棋子。他舉手對光,再度審視那枚棋子。
當初她正是為了冷暖玉棋子才答應他聯棋的邀約。可惜那時她雖然贏了錢,卻并未如願。因王待诏得知原委後告訴他們,冷暖玉冬溫夏涼,至今也只有東國進貢過一副。市中商賈所販必然不是真品。她只道無緣,還為此怏怏不樂了很長一段時間。想不到這棋子終究還是到了她手中。
良久,他将棋子放回,阖上棋盒笑道:“也算得償所願。”
太後明白他的意思,淡淡一笑:“以前覺着稀罕,如今也只是尋常。”
李硯若有所思。
談及舊事,太後眼中多了一抹暖意:“王老致仕後,我已許久沒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是否康健?”
李硯笑答:“臣去歲與他相逢的時候,看他倒還硬朗。雖說年紀大了,卻是精神矍铄,時常攜了棋具,駕車四處游蕩。無論什麽身份的人,只要願意和他下,他便停車對局。若是輸了,奉些酒肉與他也就是了。以他的名氣,不管走到哪裏都有好棋之人前來求戰,聽說他還從那些人挑了幾個頗有天份的人做弟子。”
太後聽了,神色略顯微妙。
以前她與李硯情投意合時,也曾說起過将來的生計。
李硯一介布衣,總擔心她出身高門,受不了清貧的日子。她卻笑他多慮:“茶飯裹腹,片瓦栖身,有什麽過不了的?何況國中好棋者衆,憑你我二人的棋藝,走遍天下都是不怕的。”
她的樂觀也感染了李硯:“好,到時我們一邊游山玩水,一邊遍訪棋道高手,做對神仙美眷。”
未曾想他們期待過的生活,倒讓王待诏去實現了。
她的神情李硯看在眼裏,剛想開口,卻見團黃的影子在門外一晃而過。
太後立刻瞧見了,揚聲問:“什麽事?”
團黃入內,附在太後耳邊一陣低語。
太後聽完,臉色一沉:“此話當真?”
團黃點頭:“千真萬确。奴婢也問了三娘。她說今日太妃确實和姚司馬密談許久,不過她并不知兩人談話的內容。”
太後冷笑:“還能有什麽內容?我不過試探一句,她便急急忙忙找姚潛進宮,也未免太心急了。”
團黃看了李硯一眼,沒有立刻答話。
李硯知她顧忌自己在場,不便直言。但太後沒叫他回避,他便佯作不覺,只垂目看着棋盤。
太後修長的手指輕輕叩擊棋盤,許久才道:“知道了,你傳信給陳進興,讓他晚些時候過來一趟。”
團黃領命離開。團黃走後,太後又是一聲冷笑:“姚潛果然有問題。”
李硯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剛才兩人還很融洽地敘舊,甚至讓他有回到了過去的錯覺。轉瞬之間,她那隐約的溫情便已消散無蹤,只剩下一臉的冷漠。以前的顧婉清卻并不是這樣。
***
敲門聲不疾不徐地響了數次,李硯才一臉惺松地打開了門。
白衫青裙的少女側身而立,正是顧昭。她已将覆面的帷帽摘下,拿在手中百無聊賴地輕輕轉動。聽得開門聲,她轉過頭,向李硯展顏一笑。
“你?”李硯大吃一驚,頓時清醒,“小娘子何以到此?”
他看了看她身後。今日紫筍并沒有跟着她,也沒見她慣乘的犢車,只有一只灰黑色的毛驢栓在門前的樹上,悠閑地啃着草皮。
“東市那個蔔人告訴我你住在這裏。”顧昭道。
李硯想了一會才意識到是誰:“老範?”
“大概是了,”她微微瑟縮一下,低頭看着手裏的帷帽,小聲嘀咕,“外面有些冷呢。”
李硯醒悟,連忙讓她入內:“小娘子請進。”
顧昭跟着他進屋。李硯獨身一人,錢財上又一向散漫,只能在狹小的房舍內栖身。他室中的陳設也極簡單,有客來訪便顯得十分局促。見顧昭一臉好奇地打量他的屋子,李硯不免有些窘迫。
匆忙整了下屋子,又擦了把臉後,他急急忙忙翻箱倒櫃,想尋點待客之物。偏偏這日家中空空如也,急得他直搓手。好容易在箧中找到一塊茶餅,他便問道:“小娘子可要飲茶?”
顧昭看了眼他房中的茶爐,只是竊笑。李硯這才意識到,他這日還未生火。他再看水缸,發現也是空的,不由一聲長嘆。
顧昭對他的情形了然于胸,卻還是明知故問:“今日怎不見你去賭棋?”
“昨日與王老吃酒,醉得有些厲害,便不曾去。”李硯讪讪回答。
王老自然便是王待诏了。
顧昭一臉豔羨:“真好。”
李硯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微微挑了下眉。
“你們男人可以随意在外行走,想見誰就見誰,想吃酒就吃酒,”她輕輕嘆氣,“不像我,若不想個好理由,連門都出不了。”
“那小娘子今日是……”李硯疑惑道。
顧昭輕聲笑道:“是偷跑出來的。”
“偷跑?”李硯嚴肅道,“以小娘子的身份,這樣做是極不合适的。”
顧昭的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依然微笑道:“以我的身份,當街和人對弈也不合适,你卻還是來問我了。”
她說話時的神色俏皮而狡黠,讓李硯不由自主地微笑。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再度開口:“那……小娘子光臨寒舍究竟有何貴幹?”
“你我還未交過手呢,”顧昭托腮笑道,“上次你口出狂言,我越想越是不忿,覺得有必要與你一較高下。”
她巧笑嫣然,哪有半點不忿的模樣?李硯也不揭穿,只是笑言:“和我對弈是要錢的。”
“這我也打聽過了,三文一局。”顧昭笑着回應。
她示意李硯伸手。李硯疑惑地攤開左手。柔荑輕覆,三枚微溫的銅錢便落入了他的掌心。
這時的兩人站得極近。李硯觸到銅錢時,甚至能聞到她身上若隐若現的蘭麝香氣。他擡眼,見她也正含笑瞧着自己。那笑容猶如初春的暖陽,瞬間消融了冰雪。如果這也是一場博弈,他已一敗塗地。
她還未察覺他的心動,只在他耳畔輕笑:“現在郎君可願手談一局?”
***
“怎麽了?”注意到李硯的一絲異樣,太後出聲問。
李硯回過神。顯然現在不是追憶過去的時候,他掩飾地問:“聽剛才的話,似乎是和徐太妃有關的事?”
“我倒忘了,”太後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你是徐太妃薦來的人,想必會有顧忌?”
李硯聽她有疑己之意,連忙解釋:“臣在棋院資歷甚淺,一直煩惱沒有機會得見太後。恰巧徐太妃召見,臣只能用她破局。但臣做這一切事都是為了襄助太後。即使太妃對臣有舉薦之力,臣也斷沒有偏向她的道理。”
太後打量了他一陣,終于慢慢道:“上次姚潛與三娘之事,我總覺有些疑點,便查了上元那日出宮宮人的記錄。我很肯定那天晚上徐太妃私自出過宮。”
聽她告知內情,李硯便知自己的回答讓太後滿意。他遲疑着問:“太後懷疑徐太妃?”
太後點頭:“我懷疑所謂姚潛和三娘的私情只是徐氏的掩護,因此前兩天我試探了她一下。若事實真如她在延英殿上所說,她和姚潛應該沒什麽關系才對。但她卻急急忙忙把姚潛叫進宮來,這就不能不讓人生疑了。”
“莫非有私情的是徐太妃和姚潛?”李硯有些吃驚。
太後有些好笑地看他一眼:“徐太妃雖有點不着調,但大事上她應該還算明白,不至于做這種事。不,我并不懷疑她的清白。我懷疑的是,她是不是試圖和宣武有什麽私下交易。”
李硯“啊”了一聲:“這倒不可不慮。若真如傳言所說,先帝給了徐太妃調動神策軍的權力,她再得藩鎮之助,那……”
太後接口:“那不管是我還是趙王,都不是她的對手了。”
“這件事太後打算如何處置?”
“宣武節度使很賞識姚潛,”太後沉吟,“雖然我暫時不宜和宣武再有什麽動作,但将來未必沒有合作的可能。我并不想因為一個姚潛影響到和宣武的關系。不過姚潛和徐氏有聯系,他已不再是适合的聯絡人。既然他有調職西川的意願,我便順水推舟,随他去吧。”
“那徐太妃呢?”李硯問。
太後淡淡道:“她還有用,何況我們有過一個口頭盟約。我暫時不會動她。但是……”
“但是?”李硯重複。
太後冷冷一笑:“但是她近來的小動作太多了。她需要明白是誰在掌控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