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聯棋
李硯打量着從犢車裏走下來的女子。
她和上次一樣戴着帷帽。垂落的輕紗遮住了她的容顏,只有一個秀麗的輪廓若隐若現。身上的細白綢小袖衫和襦裙,外罩一件粉色半袖,襯得她修長的身形仿若一支微風中搖曳的新荷。
李硯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他剛要說話,她身後的青衣婢女卻已指着他的賭棋攤子,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那是什麽?天啊,你難道要我家小娘子在大街上和人下棋?這成什麽樣子!”
“紫筍。”她輕輕喝止婢女。
紫筍哪裏肯閉嘴,壓低聲音道:“在大街上和幾個男人下棋,傳出去女郎還怎麽出去見人?”
“一次而已。你不說我不說,誰又會知道?”她不以為然。
李硯也正擔心她反悔,聞言急忙插口:“若是贏了,某願與小娘子平分那十五貫。”
她輕笑一聲,回頭拉了拉紫筍的衣袖:“聽見沒有?加上這筆錢,我便能将那冷暖玉棋子(注1)買回來了。”
不顧紫筍還在不滿地嘟囔,她和李硯一道走向賭棋攤子。
紫筍急得直跺腳,卻又勸不住她,只能不甘不願地跟上來。
國手要來的消息一傳開,市坊上看熱鬧的人便蜂擁而至,将棋攤圍得水洩不通。直到李硯一行人來了,他們才讓出道來。
人群中心已有兩人等在那裏。其中之一便是那年青人。他沖李硯哼了一聲,随即轉向背對他們而立的男人,恭敬叫了聲:“王待诏。”
那人慢慢回過身。他大約四十餘歲,相貌平常但雙目有神,舉止也極為沉穩,确是國手應有的風範。李硯收起嘻笑之色,向他深深一揖。跟在他身後的少女也向他道了萬福。
王待诏的目光在李硯和那少女身上停留片刻,點了點頭,不置一語。倒是那青年看着和李硯一起出現的少女,有些疑惑:“你是……”
“這位就是某今日的搭檔了。”李硯道。
“女人?”青年皺眉。
本來還在小聲抱怨的紫筍聽了這話,頓時變了臉色,豎眉叉腰道:“女人怎麽了?你少瞧不起人,我家小娘子的棋藝……”
少女先擡手阻止紫筍說下去,然後淡淡道:“棋有黑白,倒沒聽說分過男女。女子又如何?”
一句反诘便将青年的話堵了回去。偏偏李硯絲毫不顧忌他的面子,拊掌大樂,不住贊嘆妙論,讓他更加尴尬。
王待诏擡眼看了看三人,終于開了口:“開始吧。”
青年的仆從已擺好胡床、幾案和棋盤,又指揮人搬來了行障。有了行障,便能将幾人與圍觀人群隔開。這樣的設置顯然很讓紫筍滿意。被擋在障外的人群卻都發出可惜的嘆息。
四人入座猜先,最後由李硯一方執黑先行。
聯棋不同一般對弈。四人交替行棋,不止考較各人棋藝,還需要彼此默契配合。這日對陣的雙方都未有過合作,因而最初的幾手都走得甚是謹慎。換手兩三輪後,又到李硯落子。
他拈起黑子,卻先瞟了一眼身邊的女子。王待诏乃是國手,棋力非同尋常。若他們一味采取守勢,怕是很難取勝。可如果不能得到己方配合,貿然行動反而會加速他們的敗亡。他在心裏暗暗評估,以這小娘子的實力能否看懂他的棋路?
察覺到他的遲疑,少女側頭向他看來。
片刻之間,李硯有了決定,試探性地在靠近中腹的地方落了子。
看清他落子的地方後,王待诏和少女不約而同地愣了一下。王待诏思慮片刻,決定靜觀其變,中規中矩地應了一手。
少女略一思索,在靠近自己的一側落子,與李硯之前落的那粒棋子形成犄角之勢。
這正是李硯期望的地方。他眼睛一亮,心道這小娘子果然是高手,竟然馬上便猜到了他的意圖。他有了底,出手再不猶豫,兵鋒直指腹地。她顯然已對他的計劃了然于胸,有時只是李硯一個眼神,她便能明白他的意思,全力配合他行棋。不過十來手,兩人便有了默契,要不是在場人都看見他們換手,只怕會覺得是同一個人在下。
相較李硯二人的如魚得水,王待诏這邊就不怎麽順利了。王待诏倒是不負國手之名,每每識破他們用心,意圖阻斷他們攻勢。奈何與他同下的青年棋力平常,時常錯判形勢,令他們數次錯過瓦解對方攻勢的機會。李硯注意到有好幾次,那青年一下子,王待诏的耳朵便會發紅。
堪堪行至中盤,王待诏就搖着頭扔下棋子,向那青年道:“認輸吧。”
“咦?”青年大吃一驚,“這才到中盤……”
“大勢已去。”王待诏道。
“怎麽會?”青年一臉難以置信,指着棋盤不死心地問,“若我們在此處造個劫争,是不是還有反敗為勝的希望?”
王待诏道:“垂死掙紮而已。”
青年既不甘心失敗,又惱他直言不諱,拂了自己面子,低聲抱怨:“還國手呢,連這麽兩個人都贏不了!”
“兄臺此言差矣,”李硯開口,“棋力再高,碰上你這麽個拖累,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若不是王待诏力挽狂瀾,你早就一潰千裏了。”
“你……你們……”青年氣極,指指王待诏,又指指李硯,卻是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
王待诏對那青年道:“這局棋我終究輸了。收你的錢我退還與你,一文不取。”
李硯則嘻笑着向青年攤開五指:“說好的十五貫,一文不能少。”
青年看看王待诏,又看看李硯,拂袖而去。過了一會兒,便見他兩個家仆抱錢而來,重重放在李硯攤子上,轉身走了。
李硯看着眼前堆成山狀的十五貫錢,直笑得合不攏嘴。回頭瞥見剛要離開的王待诏,他又急忙喚道:“待诏留步。”
王待诏止步,回頭看他:“二位還有何見教?”
李硯整了整衣服,上前深深一揖:“今日多有得罪,還請待诏海涵。”
“勝敗乃兵家常事。輸了就是輸了,沒有什麽海涵不海涵。”王待诏道。
“只論棋力,我二人加起來也不是待诏的對手,”李硯笑道,“實是在下囊中羞澀,又不能不應他這局,只好出此下策。那人棋力不足,下聯棋必然連累待诏。有心算無心,自然取勝不難。日後若有機會,某願與待诏堂堂正正一戰。”
王待诏撫須而笑:“老夫就奇怪,原本說好是來教訓一下你這狂生,怎麽倒變成了四人聯棋?原來是中了你的激将法。不過老夫更想不到的是你這裏竟然還藏着一個棋藝同樣高超的小娘子。”
“待诏誤會了,某并不認識這小娘子。她上次解了在下一個棋局,在下便知她棋藝不弱,今日正巧看見她的犢車經過,硬是上前擋下她的車。某連這小娘子姓什名誰都還不知道呢。”
王待诏吃了一驚:“難道二位今日是第一次合作?”
李硯道:“正是。”
王待诏再度打量兩人,不住贊嘆:“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他一邊嘆息一邊走了。
王待诏走後,看熱鬧的人群也漸漸散了。李硯這才心滿意足地搓着手,轉頭對少女道:“咱們分錢吧。”
一直沒說話的少女向紫筍點頭:“你去點點,可別少拿了。”
紫筍領命,馬上就去點數。少女并不将那堆錢放在心上,而是踱步到李硯面前,笑着問:“上次那卷《棋經》是你寫的?”
“是。”李硯回答。
“有些觀點倒是新奇,只是為何并未寫完?”她說。
李硯微笑:“小娘子已看過了?”
“若非看過,你這喜歡劍走偏峰的棋路可不好配合。”她含笑道。
“那就多謝小娘子贊賞了。”李硯也笑道。
“我幾時贊賞過你?”她十分奇怪。
李硯正色:“能與在下配合到如此程度,小娘子對在下的《棋經》絕不止是看過而已。某猜定是小娘子對在下所著欣賞至極,因而反複研讀,時時揣摩,才有今日之效。”
少女似乎覺得受了冒犯,輕哼一聲,再不與他說話。待紫筍清點完畢,讓車夫把錢都搬進了車裏,她便快步走向犢車。
李硯暗覺可惜:這小娘子棋藝雖精,心眼卻有些小,一句不合就發脾氣。
誰知上車後,那少女卻又不急着啓程了。她掀起簾子一角,向李硯招了招手。
李硯無奈趨前:“小娘子還有何指教?”
她低頭片刻,忽地擡手摘了頭上的帷帽。出現在李硯眼前的是一張秀美的鵝蛋臉。眉如遠山,眼似水杏,櫻唇不點而朱。雖然李硯早猜到她長相不俗,卻沒想到她竟是如此嬌美。他的呼吸頓時一滞。
“你方才說不知我姓什名誰?”她曼聲問。
“是。”李硯應了一聲後才意識到她問的是什麽問題,想說什麽,又說不出口。
“那你聽好了,”她輕笑道,“我姓顧,單名一個昭字。”
李硯沒有說話,但下意識地點了下頭。
這時顧昭臉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片刻後卻還是擡頭直視李硯,用微笑的表情說道:“家裏人都叫我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