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追憶
一把銅錢被人惡意砸到棋盤上。金錢滾落四散,引發一連串的聲響。
正在小憩的李硯被響動驚醒,擡手移開覆在臉上的樹葉,卻在下一刻被午後烈陽刺得睜不開眼。他将葉片微微傾斜,在額前形成微小的陰影以遮擋過于強烈的光線。待他基本适應了眼前的光亮,才眯縫着眼打量來人。
這是個身着華服的青年,相貌尚算俊秀,一張臉卻因怒氣而有幾分扭曲。盯着他的一雙眼睛似乎随時能噴出火來。
“是你啊,”李硯看清他後綻開一個頗含惡意的笑容,“怎麽,上次沒輸夠,又想回來給在下送錢?”
“難為你還記得我。”青年被他徹底激怒,咬牙切齒道。
“一手臭棋還自命不凡,想不記得也難。”李硯掏着耳朵,懶洋洋道。
這人的身份他只依稀有些印象,似乎是京中某高官之子。大約是出身不凡,又喜人奉承的緣故,棋下得平平,卻對自己的棋力有着異乎尋常的自負。也不知他從哪裏打聽到了李硯,旬日以前上門求戰,被李硯殺得片甲不留,含恨而去。
李硯顯然觸到了他的痛處。青年臉色鐵青,冷哼一聲:“你別得意。我今日請到了王國手,你可有膽量與他一戰?”
此語一出,李硯立刻坐直了身子。
習棋之人沒有不知道這位王國手的。
說來這位棋手雖然一早就被棋院延攬,在棋壇的聲名卻并不顯赫。直到五年前,他才真正一戰成名。其時東國遣使來朝,随使節一道入京的還有一位東國王子。這王子癡迷棋道,年紀輕輕便成東國第一高手。他在東國未逢敵手,深覺寂寞,後來聽說□□上國高手如雲,便不遠千裏前來,欲與國中棋手一較高下。代表國朝迎戰東國王子的棋手便有這位王待诏。
圍棋源自中土,傳入諸國後更是發揚光大,被各國引為風尚。堂堂上國,又是起源之地,若在此道上輸給蕞爾小國,豈不是大失顏面?是以這一戰引起了國中極大的關注。
那東國王子實力強悍,接連矬敗國中數位有名的棋手,可謂情勢危急。最後上場的王待诏力挽狂瀾,終以一手“鎮神頭”戰勝了這位東國高手。因這一局棋,王待诏名聲大振,“國手”之名不徑而走。
這位高門公子為了挽為顏面,竟然把他請出了山?李硯眼底精光大盛。有機會與國手對戰,他興奮得難以自制。可表面上,他還裝作毫不在意的模樣,冷淡道:“自己下不過,就找外人幫忙,足下臉皮的厚度倒也讓人佩服。”
“你,你……”華服青年氣得說不出話來,指着他全身發抖。
李硯正想再嘲諷他幾句,卻在此時聽到一陣悅耳的鈴铛聲。他舉目一望,果然看見了人群外圍的犢車。他心中微動,複又笑道:“就算你找來的國手能打敗我,那也不是你自己贏回去的,說起來又有什麽光彩?”
華服青年雖是性子張揚了些,倒也不是全無自知之明。被李硯再三刺激後,他漲紅了臉,許久才憋出一句話:“你待怎樣?”
“不如我們下聯棋?”李硯用誠懇的語氣提議,眼中卻閃過一抹狡黠的光澤。
***
回憶隐去,李硯看向面前的女子。
宮中雖有種種妙方延長後妃們的美麗,歲月卻還是不可避免地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這些印記并不全然反應在容貌上。實際上,在李硯看來,她的樣貌并未有太大改變。只是當眼前婦人一臉肅穆地看向他時,他記憶中那清麗少女的形象便無可奈何地逐漸遠去。
他忍不住苦笑一聲。其實改變的又何止是她?自己也再不是以前那個神采飛揚的李硯。或許他的變化還甚于她。
“宣武……”他聽見她開口。
李硯眸中有輕微的波動。雖未明言,但兩次見面之後,他已明白她現下的處境。雖是太後,她手中的籌碼恐怕相當有限,否則她不會連一個微末待诏的助力也不放過。
“宣武牙兵天下聞名,”他緩緩道,“且是節度使私兵。宣武軍又掌控汴渠,勾連財賦之地,位置十分要緊。若能争取到宣武節度使支持,并将他征召入京,哪怕他只能帶來少量精兵,太後也足夠自保。且以他的身份,入京後任職于中書門下也順理成章,如此便可改變南衙的局面。一舉數得,可謂妙着。”
太後聽他點破自己用心,點頭道:“我正是如此打算。只是出了姚潛和顏三娘的事,目下局面甚是尴尬,有些進退不得。”
“太後此招雖妙,卻有個極大的弱點。”李硯道。
“是何弱點?”她眸中閃過一抹幽光。
李硯淡淡一笑:“太後忘了考慮其他人的态度。許多人必不樂見太後勢力增長。趙王打擊姚潛,便是明證。這位進奏官是太後與宣武唯一的溝通渠道。他醜聞纏身,太後與宣武不得不有所顧忌,你們的計劃也只能暫時擱置。且這件事直接表明太後對于京師的掌控尚有不足,朝中反對他入京任職的人亦不在少數,臣恐怕宣武節度使得重新考量與太後的合作。”
太後嘆息:“我也覺得召他入京之事是不成了。”
李硯見她眉頭深鎖,出言安慰:“太後畢竟保下了姚潛,宣武軍的顏面也算維護過去了,将來未必沒有再協商的餘地。目下局勢并非危急,暫時擱置倒也不會影響大局。”
“可這樣一來,我就沒有任何辦法制衡徐太妃和趙王的争鬥。”
“為何要制衡?”李硯反問,“鹬蚌相争,太後不是正好漁利?”
太後神色憂慮:“神策軍可能在太妃手上。她為人行事都太難預料,我怕将來局面會失去控制。”
李硯微微遲疑:“這倒不可不慮。不過臣有些奇怪,既然先帝遺命允許太後執掌朝政,卻為何不将神策軍留與太後?”
太後有片刻沉默。過了一會兒,她将目光移向窗外,輕聲道:“畢竟太妃才是皇帝生母。”
李硯仍然一臉狐疑。就算先帝擔心太後大權獨攬,讓太後與太妃各自分掌一軍即可,完全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可太後顯然不願多談此事。她似乎關注起了在窗棂跳動的鳥雀,盯着它們的身影,許久都不發一言。
“即便如此,”李硯決定自己接過話頭,“太後對神策軍也不是無法可想。”
太後一雙妙目果然重新凝聚在他身上:“此話怎講?”
李硯微微一笑:“太後動不了神策中尉,還不能動軍器使麽?”
太後眼中亮起光彩:“這倒是可行。”
軍器使掌管武庫器械,不失為牽制神策軍的辦法。
“除此之外,南衙重臣雖然普遍與趙王交好,也不代表他們就是一塊鐵板,未必沒有分化他們的機會。”
太後點頭,這也是可行之法。想了一會兒,她忽然又有些遲疑:“你一直在宮外,如何得知這些事?”
“市井魚龍混雜,卻也是各種消息彙集之所。仔細留心,便能看出不少端倪。”李硯笑答。
“你……好像變了……”太後低聲道,“以前的你就算身處其中,也不會關心這樣的事。”
李硯垂目,片刻後發出一聲苦笑:“那時的太後又何嘗是現在的樣子?”
當年的顧婉清秀麗娴雅,還有着女子身上難得一見的灑脫。她是高門千金,而他只是一介游民。他們之間原本有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可因為她的不在意,懸殊的身份從未成為他們之間的阻礙。那時的他們還帶着涉世未深的天真,一心沉迷于棋枰之間的天地,自以為超脫世外,直到駭浪襲來,才發現這方寸世界并不能令他們免于世間兇險。
十幾年分隔,他們已各自屈從于世俗規則。也許除了少數幾個人,誰都不知道端莊雍容的太後曾經也有過一段揮灑自如的少年歲月。李硯這樣想。
***
李硯攔下那輛行進中的犢車時,車夫吓了一跳,匆忙拉住缰線。車上的鈴铛發出一陣急響。車夫驚魂甫定,高聲喝斥:“你是何人?怎麽敢來擋我家的車?”
李硯向着犢車深深一揖:“請恕在下冒昧。車中可是前幾日解了某棋局的那位小娘子?”
車內有片刻沉默,最終有個女聲回答:“是我。”
聲音不高,但清柔悅耳,有如春風拂過,落在耳裏是說不出的動聽。
“在下與人定了一個聯棋賭局,需要一個搭檔。小娘子可有興趣加入?”确定了她的身份,李硯直截了當地問。
“大膽!”車內另一個女聲斥道,“也不打聽打聽我家小娘子的身份,豈會與你們這等狂徒為伍,更別提參加什麽賭局!”
“紫筍,休得無禮。”那柔和的聲音輕輕喝止。
察覺車中的小娘子并無不悅,李硯忙道:“賭注是十五貫。對方是翰林院的棋待诏。”不待對方回答,他又匆忙加上一句:“贏了東國王子那位。”
“什麽國手?我家小娘子才不稀罕……”那個叫紫筍的女子才訓斥了半句便沒了聲息,顯然車中人再度制止了她。
李硯踏前一步,又是緊張又是期待地追問:“小娘子意下如何?”
片刻,一聲輕笑自車內響起:“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