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前塵
東西兩市乃是都中最為繁華的地方,不但商鋪多不勝數,最有名的酒肆、食肆也雲集于此。每日裏,兩市人聲鼎沸,絡繹不絕。也有一些人,眼紅這裏人來人往,卻又擠不進這寸土寸金的地方,幹脆在坊門附近支一小攤,沾光混口飯吃。
範蘆生便是這樣的人。
“……震上坎下。震為動,坎為險……”
“遇險而動,乃脫困之兆。”一個捉狹的聲音搶先說出了他的卦辭。
範蘆生高深莫測的表情頓時有了裂痕。好不容易打發走了解卦的客人,他哭笑不得地轉向旁邊的攤子:“小李,你能不能別老跟我搗亂?”
“誰讓你翻來覆去就那麽幾句,我都會背了。”寫了個鬥大棋字的布幡下,懶洋洋的年輕人掏着耳朵道。
範蘆生看了看天色,決定不與他計較:“不早了。你今天生意如何?”
“買酒的錢總是夠了。”年輕人笑着抖了抖裝得滿滿的錢袋,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
和算卦的範蘆生不同,這個叫李硯的年輕人賭棋為生。
他大概是一年前出現在此地。初時他只是在坊間四處游蕩,見人下棋便湊上前去。弈棋之人講究觀棋不語,偏他喜歡評論,且說話不留情面,三言兩語便能激得旁人勃然大怒。等把人激怒了,他就趁機立下賭約,邀人對戰。說來此人雖是狂妄,棋力确是不低,一年多來未逢一敗,竟然積累了不小的名氣。國朝棋風興盛,他打出名頭後,上門挑戰的人便不曾斷過。兩個月前他索性擺了個賭棋攤子,算是有了固定的營生。
範蘆生有些詫異:“我看今日坐下來和你下棋的人不多呀,你怎麽還能賺這麽多?”
除了最後李硯搗亂的那卦,他這日生意着實不錯,也沒空仔細留意李硯的情況,只依稀感覺不少人圍着他的攤子指指點點,真坐下來對局的人卻不多,即使有,也都很快起身離開。
李硯笑道:“他們怎麽下都贏不了,連我都覺得怪沒意思的。今天我就換了個花樣,擺個棋局讓他們解。三文錢解一次,解出來了我這有彩頭。結果到現在都沒人解出來。這可好,我不用出力,賺得竟然比平時還多。”
範蘆生看向棋盤,上面果然擺了個棋局。他不懂棋,便笑着問:“你小子身無長物,能拿什麽當彩頭?”
“《棋經》一卷。”李硯拿起棋盤旁邊的卷軸,拖長了語調說。
“誰寫的?”
李硯指着自己鼻子道:“本人親撰。”
範蘆生噴笑:“就你這破書也好意思拿出來?”
“別小看這卷《棋經》,”李硯道,“我畢生所學可都在裏面了。”
年紀不大,倒大言不慚畢生所學?現在的年輕人可真是狂。範蘆生笑着搖頭,開始收拾攤子。
“今日收獲不少,”李硯伸了個懶腰,對範蘆生道,“我去打點酒,老範咱們喝一杯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範蘆生道。
“幫我看下攤子,一會兒就回來。”李硯向他揮了揮手,向街邊的酒肆走去。
範蘆生應了,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便坐在棋盤旁邊,半眯着眼等他。須臾,一陣悅耳的鈴聲在耳邊響起。範蘆生睜開眼睛,一輛犢車已停在了他的面前。
李硯一出酒肆,便看見了那輛裝飾考究的犢車。京中豪門貴戚為了彰顯身份,往往在出行座駕上極盡奢華。這犢車外觀上并不張揚,但用料皆為上乘,細微處更見精致。最奇特的是車的四角各挂了一個輕巧的銅鈴,犢車一走便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李硯撇了下嘴,定然又是哪位高門眷屬出游來了。
他提着酒壺回到攤位,卻沒看見自己那卷《棋經》,便問範蘆生:“老範,你看見我的《棋經》沒有?”
“剛剛有位小娘子來解了你的棋局,就取走了。”範蘆生漫不經心地回答。
“我還沒看過她解得對不對,你怎麽就把書給她了?”李硯跳腳。
那棋局是他得意之作,他并不認為有人能解,至少不是這市坊內的尋常之輩解得了的,所以才敢拿他耗費不少心血撰寫的《棋經》當彩頭。如今經卷被人拿走,他便有些急了。
範蘆生道:“可那小娘子說一定對。”
“老範你腦子進水了?她說對就對?那小娘子好大的口——”李硯後面一連串的抱怨突兀地中止了。
“不就是一破《棋經》麽,”範蘆生不耐煩地回頭,發現李硯的神情不太對,“怎麽了?”
李硯直勾勾地看着棋盤,咽了一下口水:“還真對了。”
他急忙回頭尋找,然後就看見了犢車邊上安靜地伫立的少女身影。頭戴帷帽,白衫紅裙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她修長的身形。似乎注意到李硯的目光,她微微轉頭,向他揚了揚手裏的經卷。
在帷帽的遮擋下,李硯看不見她真實的表情,但他覺得她應該是在對他微笑。接着她便由侍女攙扶着登上了那輛犢車。
李硯不由呆住。等他回過神,想追過去時,犢車已然走遠,只餘下幾聲鈴铛的清響。
***
叮鈴鈴……
微風吹動挂在窗前的鈴铛,發出清泠的響動。這聲音引起了陳守逸的注意。他眯着眼打量鈴铛,似乎有些困惑。顏三娘怎麽也和他養父一樣,喜歡這吵人的玩意?
“我這裏可沒什麽佐酒的東西,你先将就些吧。”顏素推門,一邊笑一邊端着盤子走到案前。
她将盤子放在食案上。陳守逸從窗前收回目光,看了一眼食案的瓷盤。一盤鹽水煮的豆子,的确寒碜得可憐。他笑着嘆氣:“早知道我連下酒菜也一并帶來了。”
顏素也笑:“那豈不是又要你破費?”
“反正也要為太妃準備,不妨事。”陳守逸笑着回答。
因徐九英愛吃,陳守逸那裏常年備着些易于保存和烹治的小食。
這事顏素是知道的。她搖頭道:“宮中再怎樣,也不至在飲食上苛待太妃。你又何必多此一舉?”
“我識得太妃時她還只是個采女,”陳守逸道,“那時我們地位都很低微,不可能像現在這樣随心所欲。她又總是喊餓,我便時常準備些吃食。久了也就成了習慣。就算到現在,她都還時不時跑來找我要吃的。”
顏素有些沉默。陳守逸遇到徐九英遠在她之前。他們的過往,她并不清楚。
“之前我們誤會甚深,”顏素緩緩開口,“有些問題一直想問你,卻總是沒有機會。”
“哦?三娘想問什麽?”陳守逸溫和道。
“我最初懷疑你是因為你的學識遠勝過一般的宦官,”顏素斟酌道,“也和你在宮中任職的經歷不相符。我不确定你留在太妃身邊的目的,就開始查你。”
陳守逸似乎有些好笑:“那三娘查到什麽了嗎?”
顏素搖頭:“問題就在這裏。我什麽都查不到。甚至在我動用了太後的關系後,仍然是這個結果。你的身世……是不是有什麽秘密?”
陳守逸沒有急着回答,而是先為顏素斟滿了酒,才深沉道:“前盧龍節度使楊定方,三娘可知道?”
“盧龍……”顏素悚然一驚,“難道,難道你是……”
陳守逸看了她一陣,忽然一聲嗤笑:“你還真信?”
顏素愕然:“你騙我?”
“誰讓三娘好騙呢,”陳守逸抱着肚子大笑,“我若能和節度使家攀上關系,又怎會當了宦官?”
顏素已經氣得沒了脾氣,苦笑道:“太妃還真沒說錯,你這人半天沒句真話。”
笑完了,陳守逸才慢慢道:“我這學識很了不起麽?好歹也管過幾年圖籍,又跟過宮教博士,我讀過幾本書又有什麽奇怪的?”
“可上次食利本錢的事,并不是讀過書就能知曉的。”顏素追問。
陳守逸笑笑:“聽我那位養父說過一些本錢運作之事,我又曾經留心過一點。”
顏素勉強接受了這個解釋。若是陳進興,倒的确可能通曉此事。
陳守逸看了一眼窗前的鈴铛,将豆子抛入口中,對顏素道:“其實我也有個問題想問三娘。”
“請講。”
“太後在宮中的勢力遠大于太妃,三娘為何沒有選擇她?”
三娘微微一笑:“太後拉攏我是為了讓我監視太妃。因為太妃的存在,我對太後才有價值。太妃若有一天失勢,我便成了随時可以丢棄的棋子。但太妃不一樣。在太妃這裏,我是不可或缺的。何況當初我最困苦的時候,太後并沒有援手。向我伸出手的是太妃。你說我有什麽理由背叛太妃呢?”
陳守逸一想确實是這道理,舉杯與她碰了一下:“我早該想到這點。”
“那你呢?”顏素問,“上次我問過你,你并不肯認真回答。你又是為了什麽緣故對太妃死心塌地?”
“因為……”陳守逸慢慢剝着豆子道,“她是我造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