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割席
雲板一敲,絲竹聲動,風姿綽約的佳人婉轉唱起坊間新曲。
雖然這歌喉悅耳,堪比花外莺聲,東平王卻聽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低頭用食指在案上酒盞邊緣打轉,腦子裏還想着剛才宮中送來的消息。
事态的發展不但與他的預料相差甚遠,還讓人有些啼笑皆非。姚潛竟然認錯了人!待看到趙王要求小皇帝滴血驗親的記述時,他更是忍不住撫額。一擊不中,便應及時抽身,再作打算,而不是口不擇言,反成笑柄。雖然作為兒子不該有這樣的想法,但東平王确實覺得父親今日的應對愚蠢透頂。這下趙王與徐太妃怕是連表面上的和平都保持不了了。
“大王,”仆從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姚司馬來了。”
果然來了,東平王輕嘆一聲,回應道:“知道了。”
他一邊示意侍女推門一邊緩步走到廊上,果然看見姚潛負手立于院中的身影。
“峰鶴。”他輕聲喚道。
姚潛回頭,向他作了一揖,卻沒有說話。
兩人默默對視了一陣,最後還是東平王先開了口:“你若想問,就問吧。”
姚潛有些遲疑,過了一會兒才問:“某與三娘之事,可是大王向趙王透露?”
“是。”
姚潛沒想到東平王會承認得如此痛快,一時倒不知該說什麽。
“我很抱歉,”東平王道,“但我不得不這樣做。就算我那對父兄貪心太過,腦子也不大夠用,他們仍然是我的父兄。我終究不能對他們坐視不理。宣武節度使我鞭長莫及,太後那邊我也無法施加影響,只能從你這裏下手。”
“若不是三娘子今日自證清白,大王可知道她會面臨什麽樣的後果?”姚潛問。
東平王沉默了一會兒,如實回答:“我知道。”
宮人與朝官有私情,宮人受的懲罰是最重的。以顏三娘的情況,丢掉性命也有可能。可這是他阻斷太後與宣武節度使結盟最有效、也是代價最小的辦法。
姚潛露出一絲痛苦的神色。他緩緩道:“某曾經以為大王與他們有所不同。”
東平王笑容苦澀:“我也以為我會不同。”
可事實證明,他與他的父兄流淌着相同的血。
姚潛默然良久,最後舉起右掌,在兩人之間緩慢地劃了一下。
東平王明白這是割席斷義的意思。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們再不是朋友了。他垂下目光,不發一語。
姚潛等了一會兒,見東平王沒有說話的意思,向他微微躬身,轉身走開。才行數步,他就聽到身後一聲低語:“姚兄珍重。”
不再是峰鶴,而是姚兄。
姚潛胸中突然湧起一陣酸澀的情緒。他忍不住回頭,東平王的身影卻已經消失。他已走回到屋內了。姚潛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頭也不回地走了。
東平王坐在華室之內,透過半掩的窗扇注視姚潛離去的背影,好一會兒才發覺不知什麽時候,樂工和歌伎都停了樂聲,忐忑地等候他的吩咐。他低頭片刻,再擡頭時,已是神色如常,甚至還能淡淡沖他們一笑:“繼續啊。”
衆人連忙奏樂。不多時,曼妙的歌聲重新在院落中回蕩。東平王甚至接過樂工手中的雲板,親自敲打伴奏,似乎對于友人的離開并不在意。姚潛效忠的是朝廷。也許從皇帝出生的那天起,分道揚镳便是他們注定的結局。
如果是這樣,就沒什麽好在意的了,東平王想。
***
陳守逸走進來時,徐九英正和皇帝一道用飯。
她這日重重打擊了趙王,心情愉悅,便不要乳母伺候,親自給兒子喂食。
小皇帝每日都要食一小碗蛋羹。徐太妃正拿銀匙舀出一勺羹,輕輕用嘴為他吹涼。她不常做這件事,無法從經驗上判斷蛋羹是否涼到了适宜的程度,只能用自己的嘴唇試溫。蛋羹做得極為滑嫩,她才輕輕滋溜了下嘴,整整一勺蛋羹就被她吸進口中。
徐太妃略顯尴尬,裝作若無其事地把吃進嘴裏的蛋羹咽了下去,接着便發覺這蛋羹頗為美味,忍不住又挖了一勺吃。
陳守逸見她還想再挖第三勺,清了清嗓子,沖她身邊的皇帝努了努嘴。
小皇帝等了半天都等到母親喂他的蛋羹,表情委屈而又困惑。
徐九英被兒子瞧得讪讪的,虛弱地為自己辯解:“阿娘是在幫你試溫度……”
“這都試下去半碗了。”陳守逸笑着揶揄。
徐九英瞪他一眼,沒好氣地問:“我們母子倆吃飯,你來湊什麽熱鬧?”
“有件事想向太妃禀報。”陳守逸收斂了笑意。
徐九英挑眉:“有話就說。”
陳守逸道:“三娘一直在為太後傳遞消息。”
徐九英拿銀匙地手短暫地停在了半空中。
陳守逸知她信重三娘,小心地斟酌着語氣:“奴婢手上還沒有切實的證據,但奴婢覺得應該讓太妃知道這件事,好有所防備。”
他說話的時候,徐九英已恢複正常的神色,無所謂地道:“我知道啊。”
“太妃知道?”陳守逸微微吃驚,“什麽時候知道的?”
徐九英将一勺蛋羹送入小皇帝口中,笑得意味深長:“一開始就知道了。太後那邊的人剛和三娘接觸,三娘就告訴我了。是我讓三娘和他們保持接觸。”
“太妃為何如此?”陳守逸有些不解。
“你還不知道太後麽?她這人事事都想掌控,哪兒那麽容易對我放心,一定會往我身邊安插眼線。比起其他不知道靠不靠得住的人,倒不如讓三娘來做這線人呢。那樣我還能反過來利用這點向太後放消息。為了取信于太後,我還教三娘和她提條件呢。”
陳守逸略一思索,有些明白過來:“去年劉家被特赦……”
徐九英點頭:“這件事太後出了不少力。其實三娘嫁進劉家沒多長時間,也沒有個一男半女,劉家人對她遠遠沒那麽重要。但是劉家的事難辦,正好讓太後傷下腦筋。她為三娘花的代價越高,就越不容易對三娘起疑心。而且呀,我還跟三娘說,必要的時候,賣我兩次都沒關系。”說到這裏,她吃吃笑了起來:“不然你覺得太後為什麽這麽容易就相信先帝把神策軍留給我的說法?”
陳守逸恍然,笑着道:“敢情奴婢是白擔心一場。”
“所以……你之前和三娘走得那麽近是因為這個?”徐九英問。
“不然還能是為什麽?”陳守逸反問。
徐九英嗤笑:“之前看你們走得近,我還以為你喜歡上三娘了呢。”
“那便是喜歡了麽?”陳守逸苦笑,“太妃大概從來沒喜歡過什麽人吧?”
“誰說的,”徐九英不服氣道,“我六歲時就喜歡隔壁的屠夫了。”
“因為他家有肉?”
徐九英看他:“你怎麽知道?”
“還能有別的理由麽。”陳守逸笑道。
吃是徐太妃衡量一個人的最終标準。
徐九英想了想,攤手笑道:“我就是好吃嘛。”
“不過……”想了一會兒,陳守逸又安靜道,“先帝最後兩年确實教了太妃不少東西呢。”
“先帝……誰知道呢,”徐太妃露出笑容,狡黠而魅惑,“我是沒讀過什麽書,但說不定我比他們都聰明呢……”
***
從徐太妃那裏退出來後,陳守逸回房取了一小壇酒,再次來到三娘房中。
顏素回來後仔細一想,便明白陳守逸今日是有意想借姚潛之事除去她。她涵養再好,也對陳守逸有了心結,何況他身上的謎團一個未解。開門後見是陳守逸,她頗為冷淡地問:“不知閣下還有何見教?”
陳守逸賠笑:“之前以為三娘投靠太後,故而數次刁難,甚至還想借刀殺人。如今太妃已告知實情。錯怪三娘,是在下的不是。這次是特意來向三娘賠罪的。”
顏素眼珠轉了一轉,忽然明白過來:“莫非……你以為我背叛了太妃?”
“是在下想差了,這段時日多有得罪,還請三娘海涵。”陳守逸向她深深一揖。
顏素失笑:“我還道你屢次針對我是有什麽壞心呢,正想好好查你,原來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他們倆互相懷疑試探這麽久,原來都是同一個目的。
陳守逸用手托起酒壇,長舒一口氣道:“總算可以心無芥蒂地與三娘對飲了。”
再好的酒,兩個各懷鬼胎的人喝起來也沒什麽滋味。
顏素連忙擡手,讓他進屋:“裏面請。”
兩人擡首,相視一笑。
陳守逸和顏素打開心結、其樂融融之時,李硯也正被白露領進了太後殿中。
殿內燈影昏暗。太後獨自一人伫立在窗前。她身側的棋盤上,棋子淩亂地混雜在一起。
聽見響動,她緩緩回頭,雙眸一抹意味不明的幽光閃過。
李硯在白露示意下向她行禮如儀。
“坐吧。”太後一指對面的坐榻。
李硯謝過,拘謹地坐下。
太後向白露偏了下頭。白露會意,向她深深一福,旋即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并仔細地為他們掩上了門。
“上次你說可以幫我?”太後緩緩道。
“臣的确這麽說過。”李硯回答。
“那就說說吧,你能怎麽幫我?”
李硯有些遲疑:“太後那日不顧一屑,何以如今變了态度?”
“今日延英殿上發生的事,你可曾聽說?”太後淡淡道。
“是說趙王彈劾宣武進奏官一事?”
太後點頭。
“聽說了,”李硯道,“這和臣……有什麽關系?”
“你以為他們針對的是徐九英麽?”太後指尖劃過棋盤,發出一聲銳利的冷笑,“不,他們針對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