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這個秋夜過得并不寧靜,搖曳着的燭光裏坐着一夜沒睡的傳文,那文仍然呆呆地坐着……鮮兒臨時住的屋門前,傳武倚着牆蹲在那兒,默默地想着什麽。鮮兒無聲地收拾着自己的行裝。
天還是亮了,那文仔細地對鏡理妝,傳文無奈而不解地問:“你,你想咋辦?”那文背着身說:“我是老朱家明媒正娶的媳婦,我應該盡到一個做媳婦的本分。你是個男人,我相信你會處理好鮮兒的事情。”說罷,緩緩地走出屋子。
那文按照滿族的規矩,恭恭敬敬地站在上房門口,等候公婆起炕問安。屋裏傳出朱開山的咳嗽聲,他剛一出屋。那文趨步上前行了個滿族禮說:“爹起來了?爹,您吉祥。”朱開山沒見過這陣勢,吓了一跳,抽身又回去了。
朱開山跳進屋裏。文他娘驚詫道:“怎麽了?怎麽又回來了?”朱開山說:“吓我一跳,媳婦早就等在門口,給我道吉祥呢。”文他娘說:“是啊?這媳婦,按着他們的規矩來了。道就道呗!”朱開山說:“你說得輕巧!咱應該怎麽答應?答應個‘嗯’就行了?不那麽簡單吧?你說呢?”文他娘說:“我也不知道。”
朱開山說:“這可怎麽辦?還不敢出門了,叫個媳婦憋在家裏了。”文他娘說:“憋就憋,憋一會兒就把她憋走了。”朱開山急了,跺腳說:“可我這泡屎能憋住嗎?你們老娘們兒能過上話,你先叫她回去。”文他娘埋怨說:“一遇見張不開口的話你就叫俺說,得罪人的事都推給俺,你裝好人。”她對着門簾子問,“他嫂子,你在外邊站着嗎?”
那文應聲答道:“娘,是我,給二老請安呢,娘您吉祥。”文他娘說:“吉祥,挺吉祥的。你回吧。”那文說:“娘,那我就去下廚了。”文他娘說:“餓了?別急,我這就去做飯。”那文說:“哪能呢,下廚是媳婦的事,您歇着,我這就去做飯。”朱開山有些意外道:“嗯?這媳婦行啊。”文他娘嘆口氣道:“唉,鮮兒也不差啊。”
鮮兒提着自己的随身物品,平靜地打開房門走出,一直在門外守護着的傳武站起來,認真地打量着鮮兒說:“姐,你要走?”鮮兒說:“你在這兒待了一夜?”傳武問:“姐,你想去哪兒?”
傳文也出來了,心情複雜地看着鮮兒說:“鮮兒,有什麽話你就說吧。不管你說什麽,哪怕你罵我、打我都是應該的。”鮮兒淡淡一笑,真摯地說:“傳文哥,你就和那文姐好好過吧,咱倆的緣分早就斷了……我這次來就是想看你一眼……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我沒有別的要求,只求你和那文姐好好過日子,別難為她……別忘了你病的時候,在糧他家的那些日子……她現在和那時候的你一樣,別冷了人家的心……”
鮮兒的一番話讓傳文禁不住熱淚盈眶。旁邊的傳傑說:“哥,鮮兒的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你就是把她勸回來又能怎麽樣?”傳文一跺腳,向堂屋跑去。
那文雖然進了廚房,可哪樣也不會拾掇,好不容易燒上火,又被竈內不斷冒出的煙嗆得連聲咳嗽,眼淚汪汪。鮮兒走進來,非常麻利地三兩下就把竈火收拾旺了。那文不知所措地看着,鮮兒站起來道:“姐,我剛才都跟傳文哥說過了,你們倆都是好人,日子一定會越過越順。”說完後拿着自己的行李,毅然轉身離去。那文有些不知所以然地看着鮮兒離去的背影……
傳文進了屋,低着頭說:“爹、娘,跟你們說個事。”文他娘說:“說吧,什麽事?”傳文說:“鮮兒回來了,咱能不能把那文送回去,俺還是想和鮮兒成親。”朱開山威嚴地說:“這麽說你想休妻?”傳文說:“爹,不是休妻,俺和她還沒成夫妻。”朱開山說:“啊,你把人娶來家拜了堂又進了洞房,折騰了一溜十三遭再送回去,不叫休妻叫什麽?休妻有七出之條,那文犯了哪一條?你說!”
傳文說:“可鮮兒怎麽辦啊?俺倆也是定過親的啊!”朱開山說:“你別忘了,你們沒成親,鮮兒她可是成過親。”傳文哭着說:“可她都是為了救俺啊!”朱開山嘆口氣說:“唉,這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對她有情有義,你那樣做于情也許說得過去,可咱們做事不能越了理。你回吧,這件事容我再好好想想,會有個兩全之計。”傳文說:“可鮮兒她已經走了!”
朱開山、文他娘聞此一愣,朱開山長嘆一聲說:“鮮兒是個懂事的孩子。”随後向屋外大聲吼叫着說:“傳武,進來!”傳武跑進來問:“爹,啥事?”朱開山說:“你馬上去找鮮兒,想辦法勸她回來。”可随着又搖搖頭,“不行!就算是她回來,天天看着傳文和那文,鮮兒這心裏更難受。”他對文他娘說:“把咱家的錢都給我拿出來!”
文他娘連忙爬上炕去,從炕頭的櫃子裏掏出一個小布包遞給朱開山說:“他爹,咱家的錢都在這兒。”朱開山接過小布包遞給傳武說:“你去追她,把這些錢給她!還要給人家說清楚,咱老朱家對不起鮮兒!不管什麽時候,只要她想回來,咱家的大門永遠給她開着!”
鮮兒并沒走遠,傳武騎着馬很快就追上她,也不多說話,一把把鮮兒拉上馬,雙腿一夾,馬迅疾駛出。夏天的風吹在臉上分外清涼,卻怎麽也吹不幹馬上這兩個人的淚。
傳武沒有帶鮮兒回家,而是把她安排在屯子邊靠近桦樹林的一個小木屋裏,那是他為冬天打獵方便搭建起來的。“姐,你在這住着,我隔兩天就過來陪你一回,把你需要的東西給你帶過來,我知道你心裏不自在,有我你別怕。我爹說了,不管什麽時候,只要你想回家,咱家的大門永遠給你開着!”說着從懷裏掏出小布包說:“他還讓我把這些錢給你!”忽然又把手縮回說,“不行,不能給你!有了錢你更想走了。姐,還是我幫你先管着吧。”
鮮兒說:“傳武,你就別費心了,我還是要走。”傳武說:“姐,你往哪走?你漂了多少年了?你知道我找了你多少年嗎?”鮮兒生氣地說:“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不放我走,我就一頭撞死在這兒!”傳武說:“你想走?我早就想走了!現在是放排的時候,說不定老獨臂現在正在松花江下游想着咱們哪!要走咱們一塊走!”鮮兒說:“我憑什麽跟你一塊走?”傳武說:“姐,在山場子裏咱倆的命就連在一塊了,我再也不會讓你一個人走了!”鮮兒說:“你留着我幹什麽?咱倆這算怎麽回事?”傳武說:“怎麽回事?我說不清楚!一句話,我不能讓你遭罪難受!”鮮兒說:“我永遠是你的姐姐,聽明白了嗎?”傳武直視着鮮兒執拗地說:“只要你答應先留在這兒!”
夏家客廳裏,夏元璋和傳傑正在收拾行裝,準備進山收山貨。夏元璋對常先生說:“常先生,我和傳傑這趟進山估摸得個把月吧,家裏這攤就撂給你了。”常先生說:“掌櫃的,你就放心大膽地走,家裏我會照料好的。”玉書跑着進了客廳,說:“爸,我也要跟着你們去。”夏元璋笑道:“不當你的先生了?你要是不當了就領你去。”
玉書說:“你們就不能等學堂放假再去?”夏元璋說:“到那時候去咱們收什麽?冬天過去了,現在正是收皮貨的時候,耽誤不得。”玉書說:“傳傑,你這回進山回來可得給我捎好東西。”傳傑說:“你想要什麽好東西?”玉書說:“你看着辦。”傳傑說:“要不我給你弄張好狐貍皮,做條圍脖兒?”玉書說:“不稀要。”傳傑又問:“給你弄點猴頭蘑?”玉書說:“也不要。”傳傑犯難了,說:“那你想要什麽?”夏元璋笑着說:“傳傑,你就別問了,她想要什麽我知道,回頭我告訴你。”玉書羞赧地說:“爸!”傳傑似乎明白了,說:“哦,我知道了,一定辦到。”玉書拿出一個紙包遞給傳傑,說:“給,拿着。”傳傑說:“什麽東西?”說着便要打開看。玉書說:“不許現在看!”夏元璋說:“好啊,閨女對爹也保密。”玉書說:“就保密,誰叫你亂說話呢!”
夏元璋和傳傑坐着馬車上了路。夏元璋說:“傳傑,玉書讓你捎什麽東西你知道?”傳傑說:“知道。”夏元璋說:“你說說看。”傳傑說:“掌櫃的,玉書最喜歡抓嘎拉哈了,早就央及我給她整一副野豬骨頭的了。我這回一定給她整到。”
夏元璋哈哈大笑說:“傻小子,你還是沒整明白,她要的不是這個。”傳傑愣了說:“那是什麽?”夏元璋說:“你想想,姑娘大了,該需要點什麽了?”傳傑這才恍然大悟說:“你說是鹿胎膏?”夏元璋點點頭說:“嗯。哎,玉書給了你什麽東西,還挺保密的。”傳傑說:“一本書,讓我閑着的時候看着解悶兒。”夏元璋說:“哦?書?什麽書?拿給我看看。”
傳傑把書遞給夏元璋,是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夏元璋笑了,說:“傳傑呀,你可別辜負了玉書的一片心!”傳傑說:“掌櫃的,玉書對我好我知道,可我沒敢往那兒想。”夏元璋說:“是嗎?我看可以想一想了。”
進了山,道變窄了,馬車沒法走,兩人只好下車步行。夏元璋說:“傳傑,歇歇吧,再有小半天就到你老山貓爺爺家了。”兩人坐下來。夏元璋問:“傳傑,知道我這回為什麽帶着你出來收山貨嗎?”傳傑說:“掌櫃的,我知道,你是讓我歷練歷練,多長點見識。”夏元璋說:“對了。我看你櫃上歷練得大有長進,可是對山貨的知識還有欠缺。我是一天比一天老了,再有幾年就幹不動了,咱這個貨棧你以後可要多擔些擔子,別辜負了我的期望。”傳傑說:“掌櫃的放心,我一定努力,不會辜負您的!”
夏元璋又問:“傳傑,你大哥和嫂子現在過得怎麽樣了?還別別扭扭的?”傳傑說:“好多了。鮮兒姐這一走他徹底死心了,和嫂子過得挺好。”夏元璋說:“這就好。不管怎麽說,他倆的婚姻我是多了嘴,要是過不好我心裏也不好受。”傳傑說:“我嫂子調理大哥可有辦法了,大哥現在在嫂子面前貓似的,我都有點看不慣了。”
夏元璋說:“一個男人對老婆好是應該的。在咱關東可不像你們老家,關東的漢子對媳婦都好,不像你們山東人,拿着媳婦不當事兒。你們山東人哪兒都好,就是男尊女卑太厲害了,這一點我不贊成。”傳傑說:“掌櫃的,其實我們山東人男人拿着媳婦也好,是在心裏好,不願意挂在嘴邊就是了。就說我爹吧,對我娘可疼了,我娘要是哪天真生氣了,我爹背後淨是小話,可當着我們的面硬撐。”夏元璋說:“是嗎?真想不出來你爹背後怎麽跟你娘說小話。好了,歇夠了吧?歇夠了就上路,到你老山貓爺爺家裏造頓好嚼裹,都是你沒見過的野味兒,別撐爆肚子就行了。”
終于到了老山貓的窩棚。老山貓用野味苞谷酒招待夏元璋和傳傑,三個人盤腿坐在炕上說得熱鬧。老山貓豪爽、開朗、大氣,說話高門大嗓,他沖夏元璋嚷嚷道:“夏掌櫃的,真沒想到你能來,高興死我了。就住我這兒,哪兒也不去了,你點的貨我都發下話了,到時候就都送來了。這兩天我領你們爺兒倆滿山轉轉,看看咱這老林子裏的稀罕景兒。”傳傑說:“山貓爺爺,你還要多給我講些故事,回去我還要講給玉書聽呢。”
老山貓說:“想聽林子裏的故事?有的是!我這就給你講個。說起來,在老林子裏打獵最要緊的是什麽?得懂規矩。這老林子裏的野獸多了,你不能遇見什麽打什麽,什麽時候打什麽都有一定的規程。咱這兒有句話叫春不打母,秋不打公。怎麽講?春天的母獸大多數都帶着崽兒,你打了一只母獸就等于禍害了兩條命,山神爺爺不會饒了你,早晚要得報應。為什麽秋不打公?秋天公獸要配種,你打死它不就是讓它絕了後嗎?打獵的人都有講究:你不吃我不宰,你不買我不賣。”傳傑說:“山裏的規矩可真不少。”
老山貓說:“那可不!在林子裏打獵,不能亂說,也不能亂動。有一年冬天,一個愣小子跟着幾個獵戶進山打獵,天将将黑的時候看見道邊一個貓不貓狗不狗的東西蹲在那兒,獵戶們都沒理它。愣小子手賤,随手就給了那東西一鞭子。那東西一個高蹦起來,一瘸一拐地跑了,原來是條瘸腿狼。大夥一看愣小子惹了瘸腿狼,一個個都吓白了臉。打頭的獵戶說,壞了,小子你惹了大禍了!話音沒落,就看那只瘸腿狼跑到遠處,用前爪扒扒腳下的土,把嘴插進土裏嗷嗷地叫了一陣,叫得那個難聽啊。打頭的說,壞了,咱都走不了啦!天大黑下來的時候,四周出現了一片片綠色的亮光,搖搖晃晃朝着大夥圍過來,那都是狼啊,有成千上百只!獵戶們和狼群好一場惡戰,到底是擋不住了。打頭的一看,沒法子了,把愣小子綁到一匹烈馬背上,說,小子,回去叫人吧,快去快回,說完把馬尾巴點上了火。那馬發瘋似的沖出狼群的包圍。等愣小子帶着官兵回來的時候,天亮了,那塊地方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到處是狼的屍體,再就是人和馬的骨頭架子!”
傳傑聽得目瞪口呆。夏元璋邊聽邊喝酒,不勝酒力,說:“你們爺兒倆說吧,我可要睡了。”老山貓說:“天不早了,孩子,你也睡吧。”傳傑說:“山貓爺爺,我不瞌睡,你再給我說說挖棒槌的事,怎麽挖?這真的假的棒槌怎麽分辨?”老山貓說:“你真的想聽?”傳傑說:“嗯。”老山貓說:“要說起棒槌嘛,這裏的說道可多了……”
新房內,那文彈着弦子正在演唱京韻大鼓《寶玉見晴雯》,唱得有聲有色。傳文坐在炕上樂呵呵地聽着,不時鼓掌叫好。
院內,文他娘朝屋裏努努嘴兒說:“唱些什麽!哪趕上咱老家的琴書什麽的,啧啧,還有個捧臭腳的。”朱開山說:“你還會聽個戲?這叫京韻大鼓,京腔京韻,唱的是賈寶玉去看望有病的丫頭。多好聽!”文他娘說:“你說這個媳婦,成天挓挲着手,莊稼院裏的活什麽也不會,烀鍋餅子一半兒刺溜鍋底兒去,一叫她做個營生眉頭就皺皺着,要論起玩來沒有夠的時候。可就有一樣,禮數周全,一天問三遍安,一口一個娘地叫着,還怪甜的呢。”
朱開山說:“這就不易了,人家是大戶出身,能在咱家待住就不錯了。”文他娘說:“光說是大戶人家,到底大到哪兒?”朱開山說:“管那些幹什麽?要緊的是她現在是咱家的媳婦。”文他娘憂慮起來說:“說心裏的話,俺還是稀罕鮮兒,可命裏沒這媳婦呀,也不知她跑哪兒去了。這閨女,我看她是跑野蹄子了。”朱開山安慰老伴兒說:“跑就跑吧,她這一跑傳文斷了念想,小兩口日子過得也安生了,也是好事。”
一首後唐皇帝李煜的《虞美人》躍然紙上,正宗的草書,頗有些王羲之的風範。傳文佩服地看着,那文止住筆,欣賞着自己的大作說:“怎麽樣?”傳文盡管看不懂,但仍然讨好地說:“好!寫得怪黑。”那文白他一眼,問:“黑就是好麽?”
傳文讪笑着把紙張拿正,那文輕輕地吟誦:“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一誦又觸動了她的傷心事,不禁傷懷身世,潸然淚下。
傳文見此,慌忙用手擦着那文的眼淚,說:“你這眼淚來得真快啊,早知道要哭寫字兒幹什麽?這不是沒病找罐子拔嗎?不寫了!屋裏的,誰又惹着你了?”那文抹着淚說:“誰也沒惹着我,就是心裏酸得慌。”傳文問:“不是好好的嗎?有什麽可酸的?”那文說:“唉,你不懂我的心。”傳文說:“屋裏的,你的心可不好懂,一會兒哭,一會兒又笑,哪還有個準兒?哭夠了吧?給我笑笑?”那文笑了說:“去你的!”傳文說:“屋裏的,你哪兒長得都好,就是嘴大,哭起來咧咧着,笑起來也咧咧着,怎麽看都像個葫蘆瓢,不哭不笑正合适。”那文佯裝生氣說:“不理你了!”傳文說:“你看你,又生氣了。”
那文說:“咱倆以後的稱呼得改改,別一口一個屋裏的,難聽死了。”傳文說:“那怎麽稱呼?”那文說:“叫夫人?還沒到那份上,叫妻?兩口子沒這麽叫的。”傳文說:“咳!就叫老婆。”那文說:“不行!太俗了。就叫我文兒吧,顯得親切。”傳文說:“你也是文兒,我也是文兒,那不叫混了?”那文說:“不能叫你文兒,叫文,這不區分開了?”嘴裏喚着說,“文,文,不好聽,太硬了。”
傳文說:“費那些勁!你就叫我老頭子。”那文說:“去你的!”傳文說:“要不就叫我傳文。”那文說:“那可不行,不尊重,為妻的怎麽能直呼丈夫的名字呢?”傳文說:“要不就叫當家的。”那文說:“你當家嗎?咱家是公爹當家!哎,要不就叫你先生吧。”傳文哈哈笑了說:“我不教書,也不算命看病,叫什麽先生!”
那文說:“你知道什麽!現在文明人之間都稱先生,聽着雅。”傳文說:“雅是雅,在咱鄉下人家笑話。”那文說:“誰給你當衆叫?咱這是背地兒裏叫。”傳文說:“成。”那文說:“那我就叫了?”傳文說:“叫呗。”那文說:“先生,我有件事想和公爹商量,又不好開口。”傳文說:“文兒,有什麽事不好開口?先對先生說說。”那文說:“先生,說了你也做不了主,白費唾沫。”傳文說:“文兒,那不一定,現在這個家,一半兒我說了算。”那文說:“先生,真的?”傳文說:“文兒,真的。”那文說:“先生,我想用咱家閑着的屋子辦個書館,教幾個村童。”傳文說:“哎呀文兒呀,這我可說了不算,還是跟爹說去吧。”那文:“那就走啊!”傳文說:“啊?你來真的啊!”
朱開山在堂屋和文他娘說話,朱開山說:“他娘,我看這些日子傳武老是騎着馬往林子裏跑,回家還滿臉是笑,幹活也挺賣力氣,有時候一邊幹活一邊唱戲文呢。”文他娘:“可不是嘛,叫起爹娘來聲音也柔軟了,像貓叫,也不出去惹事了。孩子大了,懂事了,這下可好了。”朱開山搖頭道:“這個東西,肯定是有事,我還不知道他?不出動靜便罷,弄出個動靜來把你吓死。”文他娘說:“那就趕緊把他的事兒辦了?”朱開山說:“也不能太急了,韓老海可是個挑剔人,要辦就辦得風風光光。”
傳文領着那文進了屋。傳文說:“爹,那文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朱開山對那文說:“有什麽事你就說,別拘束。”那文說:“爹,莊稼院裏的活媳婦插不上手,閑着也不好看,咱家西廂房閑着,我看屯子裏也沒有個學堂,想帶幾個村童念書識字,不管怎麽說也可以得點束脩。”朱開山沒聽明白,可是不動聲色,以沉默應對。文他娘也沒聽明白,可就沉不住氣了問:“束脩?束脩是什麽?你呀,淨說些叫娘聽不懂的話。”那文說:“娘,束脩就是學費。”朱開山适時開口,嘿嘿笑着對文他娘說:“有些話你聽不懂別亂插嘴。那文啊,你的想法挺好,教幾個學童也好,家裏不是養活不起你,束脩就免了吧,咱來這個屯子沒少受大夥的幫扶,權當是個回報吧。”那文高興地說:“爹,您答應了?太好了!”
朱開山說:“答應是答應,現在也沒有趕考中舉的事了,咱教書就是領着念不起書的孩子們識幾個字,也別光教字,也像玉書他們的小學堂,教教算術算盤什麽的,将來好算個賬。”那文皺了眉。朱開山說:“我知道你算術算盤不在行,到時候可以讓玉書指教一下,算盤可以找傳傑。”那文說:“哎,這樣好。”
朱開山又道:“另外呢,咱這也不是正規的學堂,也不是私塾,農閑就開講,農忙就停。你看怎麽樣?”那文高興地說:“爹想得周到,這樣最好。”朱開山說:“那就準備去吧。哎,傳文,閑着沒事也跟你媳婦學着點。”傳文說:“我就免了吧,都這麽大了。”朱開山說:“活到老學到老,沒書底子你一輩子也不會長進。”傳文無奈地說:“好吧。”文他娘拍着巴掌說:“俺的娘啊,俺這哪是娶媳婦?明明是請了個先生來家!”
學堂很快就在朱開山家的一個廂房裏建成了。廂房的門上挂着匾額,上書:清風書館。總共有五六個學童,那文一句句領讀着《相鼠》中的文句,不時地瞟一眼收拾院子的傳文。講了一會兒,她招手說:“來呀,你也來聽聽講,今天講《相鼠》,是很有意思的,省得晚上再費一遍口舌。”傳文笑着撣撣身上的土,走進廂房。
那文說:“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你們的大同學,大名叫朱傳文。”學童們笑道:“嘻嘻,朱傳文?同學?”
那文敲着戒尺說:“好了,別吵了,現在開講。‘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胡為?’說的是,觀察老鼠,老鼠是有皮的,而有的人卻不注重儀表,人要是不注重自己的儀表,那為什麽不去死?這四句就是這個意思。可見人是要非常注重自己的儀表的,否則活着就沒什麽意思了。”一個學童起身,指着另一學童說:“先生,胡牛牛是個鼻涕蟲,不講儀表,應當死。”
胡牛牛擦着鼻涕,反唇相譏說:“你的褲子還破了呢,露了屁股,丢死人了。”傳文說:“都坐下。這裏是用老鼠說事,也就是打個比方。不死胡為,只是強調儀表的重要,并非要你去死。”胡牛牛說:“先生,你的儀表最講究,我們應當向你學習,不向朱傳文學習,他不講究。”傳文局促不安地搓着身上的泥巴。那文嚴肅地說:“你說的對。朱傳文同學,以後得注意儀表了。”
上了一頭午課,傳文走進自家屋裏,坐在桌前說:“文兒,忙活了一頭午,沒趕上飯碗,給我弄點吃的。”那文侍候上酒菜說:“先生,請用膳吧。”傳文嗔怪道:“說你多少次了?吃飯就是吃飯,成天用不用骟的,我骟了你怎麽辦?”那文嗔道:“先生,又說粗話了!你這個人啊……”傳文說:“好了,好了,又要訓人,不是說個笑話嘛!你呀,講究就是多,說話都得一字一句照着書本,累不累呀!”那文一本正經地說:“先生,習以為常就不累了。”傳文美美地小酌。那文挨着傳文坐下,幸福地看着丈夫說:“先生,那文如今也算是十分美滿了!我這一輩子不求夫婿做高官,騎駿馬,也不求家財萬貫,能過上這麽悠閑恬靜的農家生活也就知足了。陶淵明所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也不過如此!”傳文說:“這都是命裏注定。哎,吃完飯我領你下地看看?”那文拍手道:“好啊,你教我種地。”
秋高氣爽,傳文扛着犁,那文跟在後邊。二人來到地頭,那文面對廣袤的田地,舒服地伸展着身體,感嘆着說:“太美了!”随後指着大豆說:“先生,這些草都是咱家的吧?”傳文哭笑不得:“對對,都是咱家的,不過不是草,是大豆!”他放下耕犁說:“文兒,過來,我教你扶犁耕地。”那文問:“先生,大秋天的扶什麽犁呀?”
傳文說:“這不為了開春做準備嘛!你要是什麽也不會,俺爹娘臉色就不好看了!人長得好壞不要緊,種地可是根本。”那文說:“人家都說女人不好扶犁,男耕女織,扶犁是爺們兒的活兒!”傳文說:“那都是迷信說法,還說晚上不好耕地呢,咱哪晚上閑着了?”那文佯怒道:“先生,說着說着就說那兒去了,我看你是中了邪了。”傳文哈哈大笑道:“中邪了,是中邪了,我朱傳文邪得還不輕呢。”那文轉過身不理他,有些出神地看着遠處……
傳文說:“文兒,又發呆了?哎,你不是說想到鎮上去逛逛嗎?一會兒我就領你去,鎮上可熱鬧了!”那文明白傳文是在有意地寬慰她,充滿感謝地看着傳文說:“咱現在過得這麽舒坦,我忽然想我阿瑪了。先生,你真好!”
一大早,文他娘站在院子裏吵吵道:“啊?這些日子都怎麽了?什麽東西都丢。這真是出了鬼了!前些日子丢鍋丢盆兒,這兩天就丢糧丢鹹菜。我去年秋裏漬得滿滿一大缸酸菜,前些日子還有小半缸呢,今天一撈,沒幾棵了。你說怪不怪?”傳文從屋裏出來說:“我也覺得怪,不是夥計們幹的?我去問問。”
傳文把長工們召集起來問道:“都說說,到底怎麽回事?你們這裏肯定有人手腳不老實,是誰把大院裏的東西倒騰出去了?”老崔不滿地說:“少東家,你說我們這些人,都是你們家雇的夥計,冬閑的時候都在自己家裏貓冬,這才回來上工幾天?你們家丢東西也不能往我們身上賴呀!再說,丢的都是什麽好東西嗎?破鍋破盆誰家沒有?酸菜鹹菜誰稀的往家裏倒騰?白給要不要?”
朱開山過來了。老崔說:“老東家,你給評評理,你們家丢了東西,也不是什麽值錢的玩意兒,也就是些破盆爛罐兒,少東家一大早就把我們叫起來,查這個問那個,有這麽做東家的嗎?啊?”朱開山說:“傳文,你怎麽能這樣呢?咱這些夥計都是些什麽樣的人你不清楚嗎?怎麽能這麽對待人家呢?他們比你大的有,比你小的也有,哪個不是靠得住的?這是一天兩天了嗎?怎麽這麽不尊重人?真給老朱家的人丢臉,還不給大夥賠個不是!”傳文無奈向大夥道歉說:“我對不起大夥。唉,我這也是急得,你說也怪了,這是誰呢?往外倒騰這些東西幹什麽呢?”老崔說:“不會是家神鬧家鬼吧?”朱開山一愣,抽着煙袋鍋子似在沉思。
傳武騎馬直奔小木屋。鮮兒迎了出來。傳武說:“姐,你看我又給你帶來了什麽?”他從袋子裏拿出酸菜、鹹菜還有糧食。鮮兒說:“我的天啊,你快把家都搬來了!吃沒吃飯?”傳武說:“還沒吃呢。”鮮兒說:“那就一塊吃。”
兩個人吃着飯說話。鮮兒吃得香甜。傳武卻不吃,只是用異樣的眼光盯着鮮兒。鮮兒說:“傳武,你倒是吃呀!”傳武躲開鮮兒的眼神,低着頭喘息着說:“姐,現在大哥已經成親了,他已經有媳婦了……”鮮兒說:“傳武,我聽明白了,可我是你姐!”
傳武哭了說:“姐,你別再裝糊塗了,我已經是個大人了!我從進山場子那天就沒把你當姐,我和紅姐真的沒幹那事,就是因為心裏有你!姐,在山場子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沒命了!我這條命一半是你給的,我早就在心裏發了狠,這一輩子除了你誰也不娶!”鮮兒沉默着。傳武低聲地說:“你說句話!”鮮兒說:“不行。”傳武擡高了聲音問:“怎麽就是不行?”鮮兒說:“不行就是不行!”傳武說:“這不行那不行到底是為什麽?”
鮮兒閉着眼睛一句話也不說,良久,輕聲地說:“傳武,我知道,都知道,你是個好弟弟,可是我怎麽能嫁給你呢?”傳武問:“你為什麽就不能嫁給我呢?”鮮兒說:“傳武,我的事你還真不知道,就是天塌地陷了我也不能嫁給你!我嫁過人!”傳武說:“這我早就知道了!就為了這個?我絕對不會嫌棄你!”鮮兒打斷傳武的話,擡高嗓門說:“可有些事你根本就不知道!除了我誰都不知道!”傳武從沒見鮮兒這麽大聲過,一下愣了……
鮮兒平靜一下自己的情緒,緩緩地說:“傳武,不是讓你逼急了我不會說這件事,我從張大戶家逃出來,又進了戲班子,為救我師父,我被惡霸糟蹋了,從那以後,我一直嫌棄自己,你可能會不嫌棄我,可這件事傳出去你爹你娘怎麽能受得了呢!”傳武呆呆地看着哭泣的鮮兒,突然猛地摟住她,近乎歇斯底裏地說:“這不是你的錯!天不嫌,地不嫌,我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