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蓬頭垢面、衣衫破舊的傳文背着自己簡單的行李,拄着棍子,踉踉跄跄地走着,他十分消瘦,發如茅草。他看見一個老人趕着兩只羊走過來,上前作了個揖說:“老人家,問個話。”老人說:“我的天哪,你這是從哪拱出來的,怎麽糟蹋成這樣?”傳文說:“俺從山東過來的,到這找俺妹子。”
傳文從懷裏掏出張大戶給他的那個信封,遞上去說:“老人家,這是張鎖鎮吧,這個人是在這兒住吧?”老人看了看信封,點點頭說:“是啊,走到前面那棵大柳樹下,從東往西數第三家就是,你是她什麽人?”傳文興奮地說:“親戚,親戚,俺妹子,就在這裏,謝謝了!”傳文揣好信封,拄着棍子,踉踉跄跄地朝大柳樹奔去。
這是一處孤零零的茅草房,因為年久失修,顯得有些破敗。傳文平整一下自己激動的情緒,輕輕地敲着門,卻始終無人應。傳文加大了力氣。門開了,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拉開門,見傳文如此模樣,吓了一跳,慌忙關上門,頂上門闩。
傳文急道:“我說,你別害怕,俺來找俺妹子,俺妹子住在你家,你是叫張英蓮吧?”裏面女人問:“你是誰?”傳文說:“是這麽回事,我妹子叫鮮兒,她嫁給張大戶的兒子糧了,前些天她跟着她婆婆和糧到這兒看奶奶來了,我是她哥,來看看她,開門呀,咱是親戚。”女人說:“沒有這麽個人哪,你找錯門了。”傳文說:“這怎麽可能哪?”
傳文說着把信封從門縫裏遞進去,說:“這信封上寫的是你家吧?”女人沉默了良久,打開門。傳文說:“沒錯吧?俺妹子呢?”女人說:“大哥,我是叫英蓮,你說的張大戶是我哥哥。可自從他發家以後,再也沒管過我和我媽,要不然我媽也不能死得那麽早。就為這我和他早就不來往了!你妹子根本沒來過,你讓他給耍了!”傳文一下子愣在那裏。
天氣已經轉暖,朱開山與同住一屋的金夫們正在木屋前吃晚飯。大夥或蹲或坐,邊吃邊議論。牛得金說:“那馬死得可真慘哪,都快打成了篩子了!多虧上面沒騎着人哪!”老煙兒說:“人家是先用馬來試試風聲!高人哪!”小金粒說:“這人是誰呀?”大金粒說:“唉,管他是誰哪!反正這裏是天羅地網,進來了就別想出去了,認命吧……”
朱開山靠牆蹲着,默默地吃着飯,心有所思。不留神大黑丫頭進了屋,劈頭問:“老朱大哥,想啥呢?”朱開山微微一頓,說:“你咋來了?”大黑丫頭說:“我來給櫃上送點酒。”
大金粒對大黑丫頭說:“老板娘,那匹馬的事你聽說過沒有?”大黑丫頭回答說:“咋沒聽說呢,除了你們剛才說的,我還聽說那匹馬不是倒了嗎?可打了個滾又起來了!”老煙兒好奇地問:“又起來了,沒死?”
大黑丫頭說:“起來以後,身上又挨了一百來發子彈,能不死嗎?可惜呀,那是匹好馬,有種!”朱開山面色平靜地聽着。老煙兒又問:“頭排槍是官兵的,那第二排槍是哪來的?”大黑丫頭說:“哪來的?還能哪來的,土匪的!”衆人一愣。大黑丫頭說:“我早就跟你們說過,這金溝可是天羅地網,誰也別再拿命往外掙了,那就是掙命!”
朱開山正色道:“你說得太對了!”金把頭走來,說:“嗬,這兒挺熱鬧。老煙兒,咋樣了?沒傷到筋骨吧?”老煙兒說:“沒事了,叫把頭挂在心上了。”
金把頭說:“別往心裏去,大櫃也是為咱好,咱不好好幹活怎麽掙錢?以後幹活長點眼色,有句話是怎麽說的?不打饞不打懶,專打不長眼。大金粒,我這兒有你一封信。”大金粒說:“我的信?趕快給我!”金把頭說:“拿去。是相好的來的信吧?好好看,做個好夢。”
大金粒看着信,臉色漸漸地晦暗下來。小金粒湊過來,小聲地說:“哥,是她來的信吧?”大金粒點點頭。小金粒說:“又是要錢?”大金粒嘆口氣說:“唉,事情挺麻煩,對你說了也不懂。這可咋整呢?”
天暖和了,酒館裏也熱熱鬧鬧。朱開山推門而入,用眼神巡視酒館一圈,找了個小角落坐下。老果子伺候上酒菜,朱開山自飲自酌着,大黑丫頭扭着腰身過來了,說:“老朱大哥,自己個兒喝悶酒呀?姊妹陪你兩盅?”
朱開山笑道:“你這個老板,對我一個窮淘金的熱情有點過火吧?我可沒有多少錢。”大黑丫頭說:“你當我光認得錢?我這雙眼睛認人,你不管什麽來歷的人,打我眼前一晃,我就知道個八九不離十,可就是對你,直到今天還沒個譜。你以前到底是幹什麽的?”朱開山說:“你真的想知道?”大黑丫頭說:“哪個女人對你這樣的爺們兒不好奇?說說。”朱開山小聲地說:“實話對你說了吧,我是從山東逃到元寶鎮的。”大黑丫頭笑了,說:“我說嘛,殺人了?”朱開山說:“你聽我說,在老家,我自小學過拳腳,也有點力氣,給一個大財主看家護院。”
大黑丫頭說:“你看,我的眼力還行吧?說你不是等閑之輩,果不然。”朱開山說:“誰知道財主的閨女看好我了,死活要跟我相好,嘿嘿,我也看中閨女了。”大黑丫頭說:“不用說,閨女挺俊的。”朱開山說:“那就不用說了,柳葉眉,杏核眼,小腰就那麽一小抱,一雙小腳勾魂呢。我們倆偷偷地來往了一段,到底叫財主知道了……”大黑丫頭笑着說:“肯定是把人家閨女睡了,沒把肚子整大?”朱開山也笑道:“那還用說?你就是鐵石人也熬不過她那一關,熬不過!”大黑丫頭說:“後來呢?”朱開山說:“後來我就帶着閨女偷偷跑了,一頭紮到關外。”
大黑丫頭嘎嘎笑着說:“我說呢,想不到你老哥還挺風流的。也別說,你呀,就是有女人緣。要是我還年輕,死活也不會放過你,倒貼也幹!”朱開山說:“大黑丫頭,這些事我誰都沒告訴,你得給我嘴緊着點。”大黑丫頭說:“沒事,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裏去,我這個人別看成天嘻嘻哈哈的,口風緊着呢!來,喝一個!”朱開山放下酒碗,有些壞笑地說道:“我這點破事都倒給你了,你呢?”大黑丫頭故作不解道:“我,咋了?”朱開山笑眯眯地說:“別揣着明白裝糊塗,說說你那一腿的事。”大黑丫頭也笑道:“我那一腿往哪兒插,你還沒數?”朱開山連忙制止說:“打住!剛才的話就算我沒說。我算服了你了!”
轉眼間進場就迎來了酷熱的夏天。都說關東天寒,這大熱天的太陽發起威倒也不含糊,火熱的太陽挂在頭頂上面,像要把這天也燒着了。上百個金夫們光着膀子,陽光傾瀉在一個個黝黑的脊梁上,泛着黃燦燦的光。朱開山在用金簸箕搖金。衆金夫散在河套各處,揮汗如雨地忙活着。牛得金擦着汗,唉聲嘆氣地說着:“這沒死沒活地幹了這麽多天,怎麽還沒見着金子呢?”
大金粒說:“唉,金脈都讓賀老四帶走了!要是賀老四在就好了!”邊說邊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朱開山。背着身正在淘金的朱開山好像身後長了眼睛一樣,停下手裏的活轉身盯着大金粒。大金粒被朱開山盯得心裏有些發虛:“老朱大哥,我……”朱開山淡淡一笑說:“少說廢話,幹活!”
金把頭手持木棒,陪着金大拿在河邊巡視着金夫們。金大拿說:“真他媽邪了,這金子都長了腿了?”金把頭說:“哼,就算金子長了腿,還能跑得比那匹馬快嗎?”金大拿說:“那怎麽到現在連點金子味都沒聞着呢?唉,要是賀老四還在就好了,真不該那麽早就把他殺了!”金把頭說:“對了,他那個合夥的也該露面了吧?咱們可釣了他有日子了!他會不會被吓住了,不敢吃這碗飯了?”金大拿說:“不會。我看他快露頭了。吃這碗飯的聞着金子味還能不出來?咱的眼線已經聽到他的腳步聲了……”
兩人漸行漸遠,朱開山始終面色如一,似乎專心于手中的活,他捧着金簸箕搖着搖着,突然變了臉色,他望着沙石半天沒喘過氣來。老煙兒、牛得金、大金粒等人不解地看着他,随後慢慢地圍近過來,大家順着朱開山的視線看去,不禁都有些發呆——沙石裏分明有十幾粒綠豆般大小的金粒子!朱開山把手伸進水裏,他捧起一把沙石,水從他的指縫間緩緩地淌下去,幾個金粒在陽光下閃着耀眼的光芒。朱開山拿起一個金粒用牙咬了咬,他的神色激動起來,向幾個夥伴點點頭,幾個人激動地看着朱開山。朱開山警覺地四下瞅了瞅,随即更加激動地在沙石裏淘了起來。大金粒、老煙兒、牛得金等人也瘋了一樣撲了上去,河道裏濺起一朵朵水花,一個個金簸箕在晃動着,閃射出道道金光,直射人的眼睛。
夜深了,朱開山他們的屋子裏卻無人入睡,幾個人擠成一團。老煙兒壓低了聲音說:“老朱,你說話呀,咱應該怎麽辦?”良久,朱開山開口了說:“這是百年不遇的事,我也沒了主意。要不咱們交櫃?”老煙兒說:“不行!淘金人幾輩子才能遇到這麽多的金疙瘩,不能白白撒手!”
朱開山環顧四周問:“你們都是這麽想的?”大夥說:“老煙兒說得對,到手的金子不能白撒手,這也是咱們的血汗!”
朱開山說:“要是這麽說,那從今天開始,咱們的命就和這些金疙瘩拴在一起了!那先說說,這些金疙瘩咋個分法。”大金粒說:“怎麽分?這還用問嗎?東西是在老朱的坑裏找到的,我是咱們的頭兒,當然得拿大頭,剩下的按出力多少分呗。”老煙兒說:“那可不行,坑是大夥的,這麽分不合理,要俺說,老朱多分點俺沒意見,剩下的應該平分,人人有份兒。”大金粒說:“你打算得美!你找到了多少金疙瘩?幹活不出力,分金子倒把眼睛瞪得老大,沒門兒!”
順子說:“你憑什麽拿大頭?這個大頭到底多大?占幾成?三七開還是四六開?當着大夥的面說個準數,別背後搗鬼。”牛得金說:“咱說話辦事得講良心,老朱大哥夠意思了,發現金疙瘩沒吃獨的,要是他不放聲咱知道個屁!要我說,要分咱們先和老朱大哥分,五五分成就挺合理,剩下的再均分。”大金粒說:“那我呢?”牛得金說:“你和大夥一樣呗。”
大金粒忽地站起來,拔出刀子,刷地甩到桌子上說:“媽拉個巴子,要我和你們一樣分?我這個頭兒就白當了?這兒誰說了算?在這兒,我的話就是王法,誰不服和我的刀子說理!”
順子不忿地說:“我操,動刀子了!這個時候誰怕誰呀?掏出大家夥吓唬小閨女呀?平時大夥讓着你就是了,你當是這些人怕你呀?敢闖老金溝的哪個怕死?有財大家發,誰也別想吃獨的!”牛得金說:“老朱大哥,你說說,怎麽分好?”
朱開山長嘆一口氣說:“都說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看來一點不假,為了這點金子難道還要傷了弟兄們的和氣?我說個分法吧,同意,咱今天就把金子分了,不同意,我立馬交櫃,誰也別想得了。”大金粒說:“你打算怎麽分?”朱開山說:“按人頭均分,誰也不能多占,我也一樣。”大夥說:“成!”大金粒無奈地說:“就這麽着吧。”朱開山說:“金子可以分,可有句話我可得說在頭裏。”老煙兒說:“你說,大夥都聽你的。”
朱開山說:“咱來了也有些天了,大夥兒也都知道,咱是被诓進來的,這金溝裏咱想活着出去是不可能的,要想出去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死!現在咱有了金子,既然是出去也是死,帶金子往外闖也是死,那咱不如走後一條道,帶金子往外闖!金子分了以後,誰也不許單獨往外運金,要走就一起走!”
牛得金說:“老朱說得對,誰也不許單獨行動,大夥得抱團兒,不然金子也拿不出去。”朱開山說:“不能就這麽說說算了,大夥起個誓。”他把手按在桌子上,道:“有福共享,有難共當,我朱開山要是不守誓約,不得好死!”大夥紛紛把手按在朱開山的手上說:“有福共享,有難共當,不守誓約,不得好死!”
月明星稀,萬籁無聲。關東的夏夜是涼爽宜人的。衆人在甜美地酣眠,嘴角的笑意透露了他們點石成金的美夢。朱開山獨自坐在大石頭上抽煙,想心事。小金粒悄悄出了木屋,給朱開山披上一件衣服。朱開山一笑,說:“還沒睡呀?得了金疙瘩高興?”小金粒說:“叔,有件事想對你說。”朱開山說:“啥事?說吧。”小金粒說:“叔,咱爺兒倆不是一天了,我看你是個好人,我是沒爹的孩子,想認你做幹爹,你看行不行?”朱開山說:“小金粒,你是個好孩子,懂事,仁義,我一直拿你當自己的兒子看待,認不認幹爹都一樣。”小金粒撲通一聲跪下了,說:“那你就是認了,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幹爹了,幹爹,兒子給你磕頭了!”
朱開山忙扶起他,說:“你這孩子,我還沒答應呢!好吧,我就認下你這個幹兒子了。哎,你哥知道嗎?”小金粒說:“我自己的事他管不着。”朱開山說:“今天的事給我來了個措手不及,幹爹也沒有什麽禮物送你,這咋好呢?”
小金粒說:“幹爹,我不要你的東西,倒是想送你件禮物。”朱開山說:“送我禮物?你有啥?算了吧。”小金粒說:“幹爹,我想把今天分的金疙瘩送給你。”朱開山一驚說:“送給我?為啥?”小金粒說:“幹爹,我知道,金子是好東西,可在咱老金溝,金子是殺身的根苗,我不想為它死,家裏的老娘還等着我回去呢,我害怕……”
朱開山撫摸着小金粒的頭說:“孩子,別怕,有幹爹在你什麽也別怕!我能讓你哥倆好好地回家,回家置幾畝地好好養活你老娘!”小金粒說:“幹爹,真的不用怕?”朱開山說:“只要你聽我的就不用怕,把金子好好藏起來吧。好了,回去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大金粒和小金粒就嘀咕着吵了起來。大金粒吼着說:“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才多大的年紀,懂個屁!死活我願意!”小金粒哭着說:“不管怎麽說你是我哥哥,我不管誰管?我不讓你走那條道!”
大金粒說:“你說別的沒用,我有一定之規。”朱開山站起來說:“哥兒倆吵什麽?不怕人家笑話?”大金粒說:“沒事兒,幹你的活。熊玩意兒,想當我的家。”朱開山說:“親兄弟有事好好商量,別犯急。”哥兒倆出去了。朱開山看着大金粒的背影,臉上現出一絲憂慮,他快走幾步跟了出去。
大金粒正坐在一個木墩上,用一把鋒利的匕首比量自己的腿肚子。他一擡頭,見朱開山就在身前。
大金粒有些慌亂地說:“哎,你看我這把刀怎樣?”朱開山走近大金粒接過刀,試着鋒刃說:“刀是好刀,可要看幹啥用,要是用它幹傻事就是惹禍的根苗。”大金粒說:“你放心,我不會幹傻事。”
朱開山一笑:“再聰明的人也有犯糊塗的時候,我勸你還是沉下心來,不要輕舉妄動。”大金粒:“老朱,你說了些什麽?我沒聽明白。”朱開山:“老大,按輩分你應當叫我一聲叔,我是把你當孩子看的,你想幹啥瞞不過我的眼睛,是不是想運金?”大金粒不語。
朱開山語重心長地說:“孩子,聽叔一句吧,大夥都在動這份心思,別看現在一個個都沒啥動靜,那是池子裏的鴨子,水下都緊着劃拉呢。為啥不動?還不是時候。”大金粒不屑地說:“你拿我和他們比?小看我了吧?我在金溝混不是一年兩年了,進進出出也有五六個來回了,人熟地也熟,沒有金剛鑽也不會攬這瓷器活,你就不用為我擔心了。”
朱開山正色道:“別忘了,咱們一塊兒起過誓,有福共享,有難共當,要我看你是大難當頭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往火坑裏跳啊。聽叔的吧,到時候咱們一起行動,單槍匹馬你是鬥不過他們的。”大金粒說:“好了,你別說了,大路通天,小道也許更近便,前邊就是地獄我也要去闖一闖,沒有退路了。”朱開山說:“年輕輕的怎麽說這樣的話呢?有什麽難處對叔講,也許我會幫上你的忙。”大金粒呵呵一笑:“老朱叔,你有一身好力氣我服,可要說起膽識差遠了,等我把金運出去你們可別後悔。”說着,伸伸懶腰回屋去了,突然又回過頭,獰笑道,“這件事你知我知還有我弟弟知,你要是給我抖摟出去,就別想豎着走出金溝!”
朱開山看着他的背影說了一句:“別忘了,老金溝可是吃人的!”大金粒說:“我有辦法,你用不着操心。”
深夜的荒野中,大金粒眼含熱淚端詳着手中的匕首,哭泣着說:“杏兒,哥這就有錢了,等着哥,哥回去娶你,你千萬別變心啊,哥豁出命辦這事都是為了你呀!”随後他挽起褲腿,将一截木條咬在口中,舉起匕首,狠狠地将匕首插入腿肚子處,然後用力地豁開一道口子。劇痛難忍的大金粒禁不住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那慘叫聲在荒野裏回蕩。
木屋裏金夫們在休憩,抽煙的,玩牌的,洗涮的,屋裏亂糟糟的。大金粒步履蹒跚地走來。小金粒有些害怕地問:“哥,你怎麽了?”
大金粒掩飾道:“沒事,腿讓樹枝戳了,沒事。”小金粒關切地問:“真的沒事?讓我看看。”大金粒有些不耐煩:“我說沒事就沒事,看什麽看!”
朱開山扔給大金粒一個紙包:“給,這是金瘡藥,敷上吧,好使着呢。”大金粒說:“謝了。”他瞅了朱開山一眼,“這藥嘴爛了也管用吧?”朱開山冷笑:“管用,你就放心吧。”大金粒說:“那就好。”小金粒怔怔地看着兩人,不明白他們說了些什麽。
金夫們都睡着了。大金粒挽起褲腿,在刀傷裏藏好沙金。大金粒站在小金粒的跟前,看着弟弟熟睡的臉,他流淚了,搖着小金粒,輕聲地說:“醒醒……”小金粒揉着惺忪的睡眼,問:“哥,天亮了嗎?”大金粒悄聲地說:“弟,哥要走了,哥不在以後就跟着你幹爹吧,他是個好人。”小金粒哭道:“哥,你鐵了心了?你會死的,別走了!”大金粒說:“別說喪氣話,哥沒事。走了。”說罷,蹑手蹑腳地走出屋子。大金粒走到門口,回頭看看朱開山,朱開山打着呼嚕睡得正香。
怪鳥叫聲磔磔。大金粒撥着草叢疾行,驀地站住了——朱開山伫立在他的眼前!大金粒驚慌地問:“你?你要幹什麽?”順手拔出匕首。朱開山笑了:“把刀子放下!我是來救你的。”大金粒說:“救我?笑話!讓開!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朱開山苦口婆心:“孩子,前邊到處是陷阱,死路一條,跟我回去吧,咱們慢慢來,千萬不能輕舉妄動啊!實話告訴你吧,我也想運金,你這辦法也想過,想來想去還是不妥,以前有人這麽幹過,敗多成少,你這是去送命呀!”
大金粒恨恨地說:“送命也是我去送,不關你的事!”朱開山嘆口氣:“該說的我都說了,該做的也都做了,你就是執迷不悟我也沒有辦法。我可以告訴你一句,不管你出了啥事,你弟弟我會照顧好的。好了,你走吧。”大金粒抱拳說:“謝了!”頭也不回地走了。朱開山看着大金粒的背影長嘆一聲。
金夫們在緊張地勞作。小金粒眼泡紅腫,湊到朱開山的跟前,小聲地問:“幹爹,我哥不會有事吧?”朱開山憂心忡忡:“求老天保佑吧。”
突然,小金粒指着遠處喊:“幹爹,你看,土匪又來了!”遠處,馬隊疾馳而來,揚起一團塵霧。朱開山的臉猛然抽搐,脫口而出:“毀了!”土匪飙至,一匹馬拖着一個已經看不出模樣的人到了河套。金夫們驚恐地看着土匪,不敢出聲。土匪頭目勒馬,揚着鞭子吼叫:“都給我看好了,這回可是你們的人吧?”
大夥蜂擁而至,圍觀被拖來的人。小金粒驚恐地喊了一聲:“哥!”抱住大金粒的屍體撕心裂肺地嚎哭,又猛地躍身而起,撲向土匪,“你們這些鼈犢子,王八蛋!”朱開山緊緊地抱住小金粒,吼着:“你瘋了!夥計們,把他送回窩子!”幾個金夫不管小金粒如何掙紮,抱着他回了木屋。土匪頭目獰笑着:“都給我聽着,這兒方圓幾百裏,你們就是插上翅膀也休想從我的眼皮子底下溜走,要金子不要命的你就來,來一個死一個,這兒的亂葬崗子夠你們埋的,不信就試試!”打了個呼哨,帶着馬隊馳去。
朱開山深夜在酒館買醉。大黑丫頭、老果子站在櫃臺後默默地看着朱開山。稍頃,大黑丫頭走過來,拿過朱開山的酒杯灌了一大口。朱開山說:“你想喝酒?老果子,再燙一壺,我和老板娘好好喝一場。”老果子笑了笑,送酒過來。
大黑丫頭說:“老朱大哥,你都看見了,活蹦亂跳的一個人就這麽踢蹬了,真是叫人寒心呀,都是金子惹的禍啊。”朱開山說:“哎,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老話一點兒也不假。看開了吧,還是活命要緊呀。”大黑丫頭嘆息道:“唉,話是這麽說,到時候就由不得人了。我先放個屁撂到這兒,以後還會有人走這條道兒,但願不是你朱大哥!我聽說原來賀老四在這兒做的時候,也經常出這樣的事。”
朱開山也嘆息着說:“原來的事咱不知道,我就知道人活到我這個歲數,只要幹一件傻事,小命沒準就沒了。”正說着,小金粒來了。朱開山問:“孩子,這麽晚了,你來幹啥?”小金粒說:“幹爹,你在這兒喝酒我不放心,怕你醉了找不回去,接你呢。”大黑丫頭說:“老朱大哥,你好福氣呀,認了這麽個知冷知熱的幹兒子。”
朱開山一個勁地點頭:“福氣,福氣。別看孩子小,懂事!真得謝謝這孩子的爹娘。兒子,回去,幹爹真有點醉了,扶着我。”小金粒答應着,扶起朱開山走出酒館。
回去的路上,夜色清涼,讓白日的暑氣消退了不少。爺倆一邊走,一邊說着話,小金粒說:“幹爹,你知道我哥為什麽不要命運金出山嗎?”朱開山搖頭:“不知道。”小金粒說:“我哥在外邊有個相好的,叫杏兒。”朱開山問:“哦?啥人家?”小金粒說:“聽說是個窯子娘們兒,挺浪的,說要跟着哥哥從良,老鸨子放出話了,要我哥拿金子換人。”朱開山問:“這門親事你娘點頭了?”小金粒說:“我娘死活不同意,娘叫他好好淘金,他不聽娘的話。他這回就是想把金疙瘩帶出去,打算娶杏兒,我勸他也不聽。”朱開山說:“那也不用急呀,我都告訴他了,現在不是時候。”小金粒:“你是不知道,前幾天杏兒托人捎信了,說有個老客要給她從良,哥急眼了,非要出山,這才惹了殺身大禍。”朱開山長嘆道:“孩子,要記住了,為人一生,要是叫女人牽挂住了,就像掉進大醬缸,再想爬出來就難了!”
夏元璋正在巡看着貨架上的物品。傳傑走上樓來,問:“掌櫃的,您喊我?”夏元璋笑眯眯地說:“傳傑,今天我閑着有空,給你說說做生意的事。”傳傑高興地說:“聽掌櫃的教誨。”
夏元璋說:“做咱們貨棧的生意一定要多聽、多看、多學,不斷地積累知識技藝,所謂要活到老學到老,怕的就是不學,學了總不會嫌多。學過的東西可能一時半會兒用不上,那不要緊,藝不壓身,要到用時再學就來不及了。有些當學徒的,耐不了學藝三年之苦,學不到一半就不幹了,以為做生意不過爾爾,錯了,大錯而特錯。就說咱們收皮貨吧,看來挺簡單的,看看皮板毛色,試試手感,看似沒有什麽,這裏的學問可大了。皮子有春夏秋冬之分,當然以冬皮最好,可冬皮又可以細分,怎麽分?怎麽驗?我現在也沒那眼力,這方面你要多跟賬房常先生學,多請教,他可是個老行家。”傳傑說:“是,掌櫃的。”
夏元璋又道:“傳傑,今天我給你說點別的。要想學會做生意,首先要學會算賬,算賬有好多算法,今天就教你我從黃縣學的一個口訣,非常好用。”傳傑臉上一亮,說:“那您就快教吧,我一定好好學。”
夏元璋說:“這個口訣挺難背,你記住了,至于怎麽用我以後教你,聽好了: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四二五,三一二五,六三七五,七四三七五,八五,九五六二五,十六二五,十一六八七五,十二七五,十三八一二五,十四八七五,十五九三七五,十六一。”傳傑說:“掌櫃的,我記不住,您慢點說,我記下來。”
夏元璋厲聲道:“不行!這個口訣歷來都是口傳心授,背不下來你就沒吃這碗飯的天分。我再說一遍。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四二五,三一二五,六三七五,七四三七五,八五……”傳傑努力地背着:“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四二五……”
第二日,玉書正在客廳的裏間練習着寫毛筆字。客廳外間,夏元璋又對傳傑說起生意經:“今天給你說說‘褒貶是買賣’這句話。知道什麽是褒、什麽是貶嗎?”傳傑說:“掌櫃的,褒就是誇獎,貶就是貶斥,您說對不?”練習毛筆字的玉書略感意外地看了一眼傳傑。
夏元璋一笑:“對了。這句話就是說,客人進了你的店,對你的貨吹毛求疵橫加貶斥,你千萬不要生氣,這時候更要和氣待客。為什麽?嫌貨的人才是買貨的人。為什麽這麽說?你說說,他對你的貨橫挑鼻子豎挑眼,說明了什麽?”傳傑說:“說明對貨感興趣了。”
夏元璋一拍大腿:“對呀!他感興趣了就是想買,想買必然要和你拉價,要拉價就必然說你的貨不好。要是他看着你的貨沉默如金那就沒戲了。你要是遇見褒貶的主兒怎麽對付?”傳傑琢磨着,一時無語。
玉書見此,有些不滿地說:“剛才還覺得你挺聰明的,這會兒成豬腦子了?要真是遇見褒貶的主,你就對他說咱的貨如何如何好,不就行了!”傳傑琢磨着說:“這樣說……那不就和客人頂牛了嗎?”
夏元璋滿意之極,道:“說得好!傳傑呀,真碰見這樣的主,你得對客人指出貨的瑕疵做出解釋,說價錢的合理,把他拖住,消除他的疑慮,盡量和他化解歧見達成共識,讓他高高興興地把貨買走。這就看你的本事了,這本事可不是一天兩天可以練出來的。玉書啊,對剛才這個問題的理解,你比傳傑差大了。”傳傑小有得意地看着玉書,玉書回給傳傑一個佯裝不滿的怪樣。
傳武匆匆走進,說:“掌櫃的,來了個送山貨的。”夏元璋問:“生人還是老客?”傳武回說:“是個生人。”夏元璋說:“傳傑,這筆生意你去談。”傳傑有些怯:“掌櫃的……我怕給你談砸了。”夏元璋說:“不要怕,我給你坐鎮,大膽地談。”
傳傑硬着頭皮出了門,見了客人,踏着板凳站在櫃臺後,仔細地驗着幾張皮貨,一個勁地搖頭,旁邊的常先生暗暗地觀察着傳傑。送山貨的問:“咋了?”傳傑說:“你的價要高了。”送山貨的說:“要高了?你懂不懂皮貨?這可是冬皮子。”
傳傑一笑說:“冬皮子不假,這可是老冬的皮子,毛上的油性差了,不夠柔和了,可惜呀。”夏元璋坐在距櫃臺較遠的桌旁,聽着傳傑砍價,高興地對傳武和玉書悄聲說:“你們聽聽,傳傑的價砍得多好啊!說得多有道理!”
送山貨的驚呼:“哪來的這麽個小神仙?我算服了!你看該給個什麽價?”傳傑笑說:“褒貶是買賣,我也不想占您的便宜,按質論價,按您說的八折可以吧?這可是我能出的最高價了。”送山貨的說:“再長長,我整這些貨也不容易。”傳傑說:“先生,買賣是東家的,我就是個夥計,我收您的貨是一手托兩家,既不能讓您吃虧,也不能讓東家沒賺頭,要不然我們點燈熬油圖的是什麽?這麽大個店面使費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