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2
說來奇怪,那些賣解人雖然看起來不像巨富,人數也沒那麽多,卻把整個客棧包圓了。盛無崖從窗戶翻出去後,發現馬棚那裏亮有一豆燭光,還守着三個壯漢。馬棚是通往客棧大門的必經之路,如今被堵,她只好往後退了退,把身體掩進花草,考慮別的出路。
賣解人走南闖北,出門在外也說得上警惕,但還從未像現在這樣,連覺都不睡,專門派人看着他們。畢竟,他們這些孩子都被弄殘了身子,毫無反抗之力。
不久後,七八個壯漢圍着那個矍铄的老漢并一個女子,急匆匆地闖進了李越的房間。盛無崖在他們靠近時就拎着鐵鏈往花園那邊急走,悄無聲息地紮進了院中的小池塘裏。
池塘裏的水又腥又濁,她潛到水中,只把一對眼睛露出了水面。在這個位置,她看不到那群賣解人,只聽到房間裏傳來一聲驚呼,随即寂靜如死。
有驚呼,說明李越的屍首已經被發現了。之後一片死寂,說明賣解人十有八九不欲打草驚蛇,想悄悄逮住那個黑手。可出于盛無崖意料的是,賣解人并沒有散到客棧裏抓人,而是齊刷刷地聚回了一開始紮堆的大房間,緊閉門窗,看起來毫不在意同伴的猝死。
池塘的位置離那個大房間很近,盛無崖沉入水中,用尚且粗淺的龜息功屏住呼吸,将自己與環境融為一體。隔着一層臭水,就不怎麽聽得清那群人的動靜了,外面偶爾傳來一兩聲犬吠,聽在盛無崖的耳中似有若無。
突然間,一聲爆喝穿透了濁水,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年人怒道:“伏着的人,聽夠了沒有?還不給我滾出來!”(注1)
盛無崖呼吸不變,在水中一動不動,只是悄悄做好了應敵的準備。可等了半晌,都沒等到有人出手,只隐隐聽見一些打鬥的動靜從賣解人所在的大房間裏傳來。她謹慎地浮出水面朝那裏看去,打鬥的聲音瞬間清晰,只聽裏面叮叮咚咚響了一陣,一個少年男聲大怒道:“你們六分半堂做的好事!傷殘幼童,拐騙小孩,我要抓你們到衙裏去!”(注2)
少年人話說得滿,但身手顯然不怎麽夠。而且,在盛無崖聽來,那個房間裏眼下不止有那群賣解人,還多出了幾個陌生人。少年和這麽多人纏鬥,很快就落入下風,還被人叫破了身份:“原來是‘小寒山燕’的溫柔溫少俠,既是金風細雨樓的人,今晚就別想活着回去了!”
六分半堂、金風細雨樓、溫柔……盛無崖像聞楹一樣,記下了自己聽到的每一個名詞。
“就憑你?”少年回嗆,又跟這群人動起了手。門窗緊閉,她看不到房中的具體景象,但根據聲音來看,那個叫做溫柔的少年顯然應對得非常吃力。不過,此人輕功還算不錯,盛無崖能聽見別人的腳步聲,偏偏很難聽見他的。
溫柔驚呼了一聲,屋中的燭火霎時間就滅了。等暖光再次亮起來時,也不知那個房間裏的人看到了什麽駭然的場景,一個個都被奪去了聲音。
“總算都解決了……”那裏傳來了這樣的聲音。盛無崖微微側耳,發現房間裏少了很多紛繁的腳步聲。想來,應該是有很多人在一瞬間失去了行動力,或者,直接就死掉了。
“你……你們是誰?發生了什麽事?”溫柔驚呼道。
這也是盛無崖想知道的。
房間裏傳來了兩個男人的對話,他們互相打着機鋒,根本沒理溫柔。打完機鋒後,一部分人離去了,只剩下最後三個,在房裏互報名號。這三個人,一個是溫柔;另一個姓白,字愁飛;還有一個女聲,說自己叫王小時。王小時的聲音,和盛無崖在黃鶴樓下見過的白衣女子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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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自己暫時安全了,便從水中冒出來,一步一步朝那個房間走去。
“姑娘出手好快。”這是白愁飛的聲音。
“閣下指法更精。只是這些人未必都該死,何故把他們全殺光?”這是白衣女子王小時的聲音。
聽到這裏,盛無崖推開了那間屋子的窗戶。
偌大的房間內,橫七豎八地躺着一地屍體,有她認識的賣解人,也有不認識的陌生人。而那個統領所有賣解人的老漢和他的胞妹,此時都已經被制住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房中站着的三人,一個是黃鶴樓下的白衣女子,一個是那個明月般的錦衣男子,最後一個,則是一位張揚天真的紅衣少年,想來就是溫柔了。
房裏的三人也對這個突然推開窗戶的少女感到吃驚。其一,他們三人的武功都不弱,卻不知這女孩兒是何時靠近窗戶的,還是一早就站在了那裏?其二,是因為這個渾身濕透的少女臉頰蒼白,雙眸含冰,面目森然地站在夜色中,宛如女鬼。
盛無崖跳進房中,一掌朝賣解老大的顱頂拍去。因這變故發生得太突然,三人都沒有及時阻止。等盛無崖拍死老人又朝那女子出手時,王小時終于反應過來,伸手攔住了她:“姑娘,別殺她……”
“你你你是人是鬼?”溫柔後跳了一步問道。
眼下的盛無崖,可不是這白衣女子的對手。對方攔住她,她就真的寸進不得了。少女站在屋中,揚了揚自己的脖子,溫柔看見她脖頸上的傷口,終于反應過來:“你不能說話……”
“這位姑娘也是厲單兄妹擄來的可憐人。”王小時突然拔刀,在盛無崖還沒來得及反應前斬斷了她的腳鏈。對方顯然也想起了黃鶴樓下的那一瞥,記起了這個躺在地上的小姑娘。
“王姑娘可知這位可憐人的身份?”一身錦衣的白愁飛似笑非笑,王小時困惑地搖了搖頭,顯然不清楚。白愁飛也沒指望她回答,主動點破了盛無崖的來歷:“她就是聞溪道的獨女,聽說閨名叫楹。”
盛無崖沒有理會他們的對答,只一眨不眨地盯着王小時,手上的勁兒一點沒松,招招攻向厲單的胞妹。這個女子,也是賣解人的成員之一。
雖然不能說話,但王小時好似明白了她的想法,苦笑道:“這位厲蕉紅姑娘,原也是不贊成做這些傷天害理的事的……只是……”接下來的話,就涉及到六分半堂的隐秘了,對于聞楹這麽一位深閨小姐,王小時直覺還是不要透漏太多為好,以免給對方招來殺身之禍。
盛無崖不知道王小時隐去的話是什麽,聞楹收集來的信息裏也沒有更深入的隐秘。她只知道,賣解人拐走了這些孩子,将他們變得不人不鬼。厲蕉紅是厲單的胞妹,跟其他人相比,她确實露出過不忍的神色,可那又怎麽樣呢?
她因為不忍就沒有參與這些事了嗎?沒有,她只是未曾直接下刀而已。她因為不忍就放他們離開了嗎?沒有,她還為自己的同伴打過掩護。她因為不忍就阻止手下殘害這些無辜者了嗎?沒有,她只是避開了,不忍親看而已。
對于局外人而言,這其中或許另有隐情,或許厲氏兄妹也是為人所迫,或許有這樣那樣的不得已……可他們本來就是賣解人。在拐賣這些小孩子前,本身也幹過那種采生折割的事。
盛無崖眼中的寒意更深,有些控制不住想對王小時動手,抽幹對方的內力。可她不能做,一來,王小時內力極深,不是眼下的她能消受的。二來,這位白衣女子畢竟救了她不是麽?她畢竟為自己斬斷了腳鏈……
“這些人都不能活。”一旁靜立的白愁飛說道:“若讓他們活着回去,你,我,他們倆……”白愁飛指了指溫柔和那個水鬼一樣的少女:“還有趙堂主,都得死在六分半堂的追殺下……”
“趙堂主?”王小時挑眉:“趙堂主不是六分半堂的人麽?”
“他?”白愁飛笑了笑,突然加大了聲音:“趙堂主,這話你自己來答吧。”
話剛落,一個身材和頭顱都四四方方的人便推門而入,指着王小時道:“她是誰?”
這個四四方方的男子,就是先前離開房間去解決其他賣解人的高手。此人眼下怒氣沖沖,想動手殺了王小時。眼看兩人又要打起來,白愁飛不鹹不淡地在中間勸了勸,三言兩語便打消了方塊男人的殺意。盛無崖把自己隐在油燈照不到的陰影裏,竭力降低存在感。仔細聽了一會兒,終于從這幾人的言辭機鋒中,搞清了目前的狀況。
首先,那方塊男人是六分半堂的一個堂主,叫趙鐵冷。他還有另一個身份,便是金風細雨樓的卧底,號薛西神。厲單兄妹是賣解人的老大,隸屬六分半堂,正是奉了堂中的命令,這才綁架了一幹半大的孩子。
六分半堂是紮根在京師中的一個江湖幫派,雄霸武林廿六年,管束天下英豪。因加入六分半堂的人,須得将自己的所得分三分半給堂裏,遇到麻煩時,該堂會分出六分半的力量援助,故而得了“六分半”這麽個名號。至于金風細雨樓,則是和六分半堂對立的另一個勢力,管制天下衆教各派,有武林名宿撐腰。(注3)
六分半堂的總堂主,叫雷損。金風細雨樓的樓主,叫蘇夢枕。
天下英豪,六成雷,四成蘇。而水陸兩道的三十六分舵七十二瓢,不聽蘇,就從雷。(注4)
這些孩子的家裏人,原本是六分半堂的人,因另投金風細雨樓,故而被賣解人綁來多番殘害,意在敲山震虎。至于聞楹,則是因為她的父親收了金風細雨樓的暗紅,大肆緝捕六分半堂的人馬,這才被綁到了這兒來。
聽到這裏,盛無崖冷笑起來,可恨這些江湖恩怨,沒有報應到那些當事人身上,卻報應到了這些半大的孩子身上。當然,聽那趙鐵冷的話,六分半堂似乎遲早也會去找那些叛徒的麻煩,綁走家眷,只是先期用來打心理戰的。
趙鐵冷作為金風細雨樓在六分半堂的卧底,身份已被王小時叫破。為了不透漏風聲,他有意要殺了現場除溫柔、白愁飛以外的所有人滅口。至于原因,自然是因為溫柔是蘇夢枕的師弟,而白愁飛則是他帶來的自己人。至于聞楹,原本作為六分半堂作孽的“罪證”不會死,可她偏偏聽到了不該聽的東西,自然也得死了。
“你是不是為了破壞‘六分半堂’的名譽,故意要這些賣解人做這些傷天害理的事?”王小時突然出聲詢問。(注5)
“哼。”趙鐵冷不屑地笑了笑:“六分幫堂有什麽名譽,還需得着我破壞?”
“可下令厲單兄妹拐賣孩子的是你!”王小時憤然道。
“是!”趙鐵冷竟然承認了:“是我下的令。我不用此計,怎叫與雷損勾結的聞巡撫改弦易轍,令結蘇公子?厲氏兄妹本就不幹好事,這樣一鬧,非得叫六分半堂的勢力在湖北被連根拔起!”(注6)
聽到這裏,盛無崖算是理清了所有的事。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龍虎相争,門下弟子各有叛投。六分半堂要清理門戶,作為風雨樓卧底的趙鐵冷便順水推舟,令賣解人綁了一衆孩子,搞得天怒人怨,以此離間六分半堂的盟友,打擊對方的勢力。
而聞楹和那些可憐的孩子,都是被犧牲的棋子。
一直以來,盛無崖都覺得做人做事還是要存些底線好,江湖恩怨也不該禍及家人,牽連無辜的孩子。但很顯然,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這兩個龐然大物,并不這麽覺得。
雷損,蘇夢枕……她在心中默念這兩個名字。
她一定會殺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