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01
當黃鶴樓下的江水翻湧不寧時,天上沒有月亮,只有點點碎星。江上的悲風穿過大大小小的舟楫烏篷,吹過陳舊破敗的城牆,再沒入江畔的大城,最後只剩下幾縷幽微的嗚咽。在這個寂靜的夜裏,嗚咽的不僅有風,還有一些在人前絕不敢露出戚容的孩子。
這些孩子紮堆窩在馬棚裏,有男有女,有大有小,但最大的也沒有超過十八歲。這些孩童全部都是殘疾人,有的沒手,有的缺腳,有的更是手腳俱無,只剩下軀幹和腦袋,被塞在一個大甕裏,神情呆滞,不言不語。還有被毀容的、被閹割的、背部被強行連在一起分不開的,甚至被畜生糟蹋過的。(注1)
他們不是天生就這副模樣的。
盛無崖從黑暗中醒來,借着客棧裏影影綽綽的燈火,看到那些人時這樣想到。不,不是她在“想”,而是這具身體尚未遠去的那個人在想。
她看見過閹人的場面,看見過殘肢的場面,當然,她自己也是其中一只被虐宰過的羔羊。和其他人相比,她甚至可以說得上幸運,因為她既沒有被割去四肢,也沒有被拖去和畜生□□。下手的那人長相陰沉,也不知幹了多少這樣的事,看人如看蝼蟻。可即便如此,在他看到她時,也不禁愣了愣,生出一股就這樣毀掉眼前的少女似乎有點浪費的惋惜,好歹也得保着她手腳俱全,方才不辜負老天爺的一番造化。
因這“一念之仁”,她只是被割斷了聲帶,又被剝去了背上的一塊皮膚。
“多好的皮子。”下刀的那個人這樣說道:“該拿去做面小鼓。”
然後,他們這些奇形怪狀的人,就被拉着四海為家,到處賣解(注2)了。
在絕望中死于感染和高熱的小姑娘姓聞,叫聞楹,年方十六(注3)。被拐走前,她原本是巡撫聞溪道的獨女,自小養于深閨。她很聰明,也堅持了很久,可最終還是沒能等來家人的解救,孤獨地死在了這個漆黑的夜中。
她留下了一團灼灼的火,熊熊地燃燒在盛無崖的心間。她還能聽見小姑娘逐漸消逝的聲音,在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為我複仇。
盛無崖深吸了一口氣,在黑暗中下意識地開始按着逍遙子曾教過她的吐納法呼吸。然後,她驚詫地發現,這位聞姑娘的根骨也是極好的,北冥神功也能修練。
天色微微擦亮後,小姑娘身上的高熱平息了下來。一個健壯的婦人把一桶泔水似的東西拖到馬棚裏,先是給甕中人面前的破碗裏添了一勺,然後往她的後背上撒了層藥粉,之後就轉身離開不再管他們了。還能動彈的,紛紛爬起來圍到泔水桶邊,用髒手捧起稀薄的米粥往嘴裏送。等這些人離開後,盛無崖掙紮着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桶邊,發現裏面已經幹幹淨淨什麽也不剩了。
她如今即沒有武功,腳上還栓了鐵鏈,行走起來并不容易。見木桶裏沒吃的了,便走到馬槽邊,伸出手在石槽裏摸了半天,終于摸到了幾粒豆子。棚裏的馬兒打了個響鼻,盛無崖沒有理會,面無表情地把豆子嚼碎,吞進了腹中。
天色大亮後,四五個彪形大漢拿着鞭子,把馬棚裏将近二十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孩子趕到了黃鶴樓下的街道,開始當街賣藝。
黃鶴樓,黃鶴樓,仙人乘鶴從此去,盛唐筆墨留江洲。可此時的黃鶴樓下,沒有絲毫盛唐氣象,只有滿街髒污、一片泥濘,魚蝦和糞便的味道混在一起,彌漫在熙熙攘攘的市販叫賣聲中。
那幾個驅趕他們的精壯漢子圈出一片空地,又是敲鑼打鼓,又是插科打诨,很快就吸引了一大波人。負責正經表演的,是那三四個壯婦。她們戴上了滑稽的面具,手裏拿着小刀小劍,在細細的繩索上翻跟頭。還有兩撥猴子,扮作行軍打仗的将軍士卒,各自沖殺,像模像樣,逗得圍觀的人群紛紛叫好。而他們這些怪人,根本不用特意表演,只需往地上一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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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無崖看見那兩個背部被縫在一起的孩子,不死心地沖着人群嘶吼,眼淚滾滾而落。他們是在求救,但無人聽得懂,因為所有被拐走的孩子要麽被割斷了聲帶,要麽被剪去了舌頭。
圍觀他們的百姓又是新奇又是害怕,連體人已經走到了鐵鏈允許的最大範圍,朝人群伸出了四只手。觀衆們先是駭然後退,見怪人流淚,又紛紛放下心,笑道:“快看,這人也會流淚呢!”
這群賣解人的首領,是個精神矍铄的老漢,腰間別着一把鐵尺。他狀若無意地看了這邊一眼,目光如電。
表演進行到高潮後,他們這撥人裏唯一沒有被鐵鏈拴住的侏儒拿着一個瓷缽去讨賞。他走到哪裏,哪裏的觀衆就像潮水一樣分開,只有一個白衣女子掏出了一把銅板,憐憫道:“可憐你遇到我這個窮人,真希望有善長仁翁,把你們收養,如此才不至于吃盡江湖風霜。(注4)”
說話的女子看起來果然是沒什麽錢的,一身白衣洗得袖口都脫了線,隐隐有些泛黃。她腰間別了一把奇特的劍,劍柄微彎,占劍身的三分之一長,劍鑲略圓,緣頭呈刀口狀,散着一種淡如翠玉的微茫。(注5)
女子說完這句話後,她旁邊的一個錦衣男子冷哼了一聲。那個男子的模樣十分俊朗,站在這污水橫流的黃鶴樓下,宛如一輪明月照亮了溝渠。
侏儒讨到了賞錢,咿咿呀呀地叫嚷起來,似乎是在道謝。白衣女子原本已經打算走了,卻突然腳步一頓,詫異地看了一眼侏儒的嘴巴。侏儒讨到賞錢就跑去別處了,她便蹲下身,一動不動地看着地上另一個失去了雙足的可憐人,看他肩膀上早已愈合的創口,身子微微發抖。
“滾開!別擋道!”在賣解人首領的示意下,一個大漢飛奔過去,推了那女子一把。按理說,這麽一個瘦弱的姑娘,他這一推,怎麽都得把對方推個仰倒。可那白衣女子偏偏穩穩地站在原地,紋絲不動。盛無崖知道他們起了争執,那個鶴立雞群的錦衣男子也說了什麽話,可聞楹此時的身體太差,再加上人聲嘈雜,她并沒有聽清。
白衣女子沒有跟賣解人進一步起沖突,而是追逐着錦衣男子的背影離去了。
賣完藝後,他們這群人被再次帶回了客棧的馬棚,吃的仍然是一桶泔水,且一天只這兩頓。盛無崖趴在稻草上,一刻不停地按訣吐納,拼命積攢力氣。天色擦黑後,一個人影摸進馬棚,偷偷地把她帶進了客棧裏的一個房間。
盛無崖被扔到床上,黑影點燃了油燈,她回頭看去,只見一個獐頭鼠目的男人一邊解褲帶一邊朝她走來,臉上都是垂涎猴急之色。
這人叫李越,是黃鶴樓一代的流氓頭子。
屬于聞楹的記憶突然浮上心頭。
聞楹原本是個深閨女子,根本不了解這些混跡在三教九流中的歹人。如今能知曉對方的身份,有賴于她持之以恒的觀察和收集。她從賣解人日常交流的只言片語裏拼湊出了他們的來歷,并死死地記住了他們的名字,想着有朝一日逃出生天,就送他們統統去見官。
燈光照亮了聞楹的臉,黃色的暖光中,十六歲的少女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烏雲一般的秀發垂在髒兮兮的被子上,白皙的脖頸瑩瑩生光。環境越糟,越顯得她明珠無暇;背傷越痛,越顯得她脆弱易碎。
男子看着她的臉,呼出了一口腥臭而焦灼的熱氣:“厲老大非不讓動你,哈,我看他是老糊塗了。年紀越大,膽子越小……”
少女擡起頭,無措而驚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側過身,又因牽動傷口,似有若無的吟哦了一聲。李越哪受得了這個,當即朝床上撲去。少女柔軟的小手撫上了他的胸膛,然後,一股突如其來的巨力就黏住了他。李越的內力霎時間就跟決了堤的洪水似的,一瀉千裏,源源不斷地被對方吸去。
男人驚駭異常,掙紮着朝身下的女子劈出一掌,豈料失去內力的他渾身綿軟,那一掌也沒什麽力氣,反被少女點住了好幾個穴道。
抽完這個流氓所有的內力後,盛無崖打坐調息了片刻。等對方的內力被自己徹底治伏後,她站起身,幹脆果斷地扭斷了男人的脖子。她在對方身上摸了摸,沒有找到解開腳鏈的鑰匙,又因這人的內力十分淺薄,也無法徒手崩斷鐵鏈。
北冥神功汲人內力,講究一個循序漸進,若短時間內汲取過甚,超過了自己承受的界限,反而會落得個穴位崩爛經脈錯亂的下場。因此,李越的內力雖然淺薄,但對目前的盛無崖而言,反而正好。
她必須在今夜離開這裏,否則天一亮,等其他賣解人找來,以她如今的功力,很可能想跑也跑不了了。
客房的桌子上有些吃食,盛無崖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又灌了幾口冷水,然後把屍體塞進床底,整理了一下房間,吹滅燭火,鑽到床底和那具男屍并排躺在了一起。小半個時辰後,賣解人中的一個壯漢找來,見屋裏沒什麽動靜,便直接踹開了大門。壯漢警惕地站在門口,吹亮火折子喊道:“李越?厲老大找你!”
房中無人應答,床上的床褥整整齊齊,看不出有人呆過的痕跡。壯漢煩躁地罵了兩句粗口,轉身離去。
盛無崖耐心地躺在床下,一動不動。等到深更半夜萬籁俱寂時,她從床底爬出來,扯了被單小心地在腳鏈上裹了一圈,等鐵鏈的金屬聲變弱後,她弓着身子,摸黑離開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