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03
趙鐵冷要殺人,王小時要保人,溫柔被人無視,白愁飛置身事外。趙鐵冷練的是外家硬功,在盛無崖看來,他揮出的拳頭可以開山裂石,把人骨頭打得稀碎。可他偏偏沒能打碎王小時的顱骨,白衣女子連劍都沒拔,只是迅捷而準确地用左手捏斷了趙鐵冷的腕骨。趙鐵冷突然收手,狠狠地瞪了王小時一眼,捂着自己的左手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好功夫。”白愁飛看着王小時按在劍柄上的右手,遺憾道:“可惜沒看到你出劍。”
王小時沒有理會他,而是驚呼了一聲:“聞姑娘,你!”
盛無崖松開厲蕉紅,把手指從對方的中府穴上移開了。她用北冥神功抽幹了對方的內力,又點死了厲蕉紅的膻中。那人連哀鳴都沒來得及發出,腦袋一歪便死去了。死去的人,看不出內力有無,她也不怕白、王、溫等人看出端倪。
王小時愣愣地看着盛無崖,眼中又是痛惜又是無奈。白愁飛倒是拍了拍手,頗為意外道:“在下倒是不知,聞巡撫家的小姐還有這番膽色。”
一身紅衣的溫柔摸了摸自己的棗紅鯊皮刀鞘,舌根發緊,嘟囔道:“怪人,一屋子的怪人……”
就在這時,王小時突然叫道:“小心!”
只聽“嗡”的一聲,有什麽東西從窗棂那裏破風而來,屋中的燭火乍然熄滅,溫柔愣在原地不動,白愁飛踢了他一腳,順勢将盛無崖撲倒,王小時一聲輕叱越上房頂,如銀的月色從屋梁那裏的破洞裏落了下來。
這一系列變故只發生在瞬息之間,等王小時從屋頂回來時,白愁飛已經重新點亮了燭火。一只青花鑲邊的杯子嵌在屋內的柱子上,完整無缺,連一絲裂紋都沒有。只有杯口有一線殷紅,那是擦過溫柔鬓角時留下的血跡。
“啊啊啊啊是誰!”溫柔大叫起來:“只用一只杯子就要暗算我們四大高手!”
盛無崖抖了抖,心想就她目前這三腳貓的功夫,竟然要被這個溫少俠算進高手裏,老天爺真是不長眼。但無論她怎樣仇視風雨樓,也明白這位蘇夢枕的師弟,是個心思純淨的無邪之人。他甚至單槍匹馬地闖進了賣解人的老巢,就為了救這些無辜的孩子。
他師兄真的是個不擇手段的人麽?
“又有人來了。”王小時蹙眉。
“是衙門的人,還不少。”白愁飛補充道。
“此地不可再留。”
“走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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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姑娘!”王小時突然轉身,看着盛無崖說道:“官府的人不會傷害你,他們會帶你回家的……”
言畢,王、白、溫三人互望一眼,一個從屋頂的破洞越出,一個從打開的窗子往外翻去,最後一個則大搖大擺地從門口離開了。
只剩盛無崖留在原地。
她看了一眼厲氏兄妹的屍體,也從大門離開了,回到了那個陰暗的馬棚。很快,城裏的公差便将客棧團團包圍起來,他們能找到的唯一活口,就是那十九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半大孩子。
一個公差看到濕淋淋的盛無崖,面色一痛,當即脫下了自己的外衣裹在了她身上。盛無崖看了看那個年輕的漢子,用手指在沙地上寫道:“湖北巡撫聞溪道之女聞楹在此,請速告吾親。”
那漢子舉着火把一看,誠惶誠恐,趕緊通知自己的上峰去了。不久後,領頭的公差不知道從哪裏尋來了幾個婦人,畢恭畢敬地請盛無崖登車先行離去。她看了看剩下的孩子們,緩緩地搖了搖頭。
公差看了看打算用來拉其他人的破平板車,勸道:“先別管他們了,聞小姐受傷不輕,還是趕緊去府衙裏讓大夫看看才好。”
盛無崖堅持不走,也不肯接受婦人的照顧。等公差帶着其他人走得差不多後,她這才坐上了最後一輛平板車,跟那個甕中人一道離開了客棧。
因盛無崖堅持要和其他受害者呆在一起,府衙裏的官老爺不敢冒犯,幹脆将十九個怪人都安置進了自家的別院。又請來許多丫鬟仆婦,叮囑她們好生照顧。錄口供時,因趙鐵冷下屬的誤導,這些孩子堅持認為害自己的是六分半堂。只有盛無崖,将那晚的所見所聞一字不差地說了出來,六分半堂固然不是善茬,但金風細雨樓也不全然無辜。
至于趙鐵冷作為風雨樓的卧底,其真身就是薛西神的消息,更是很快傳回了京師,引起了一系列風起雲湧的後續。
這些後事,眼下的盛無崖還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城的青天老爺很快就怒氣沖沖地找上門,氣急敗壞道:“大膽刁婦,竟敢冒充聞大人的千金,簡直可惡至極!”
盛無崖冷冷地看了對方一眼,沒有半點反應。
青天老爺見她不承認,氣炸了:“本官可是親自拜訪了聞大人,當面确認了此事!”當然,他本來是去邀功的,誰知碰了一鼻子灰。
“聞大人親口說了!他家姑娘好好的,從未被人拐走過!”說着,這位父母官就讓人把她綁出了別院。和她一道留在別院被好生照顧了幾天的受害者,也統統被轉移到一棟破樓裏。
盛無崖站在破樓裏,很快便意識到,聞楹心心念念的父親,很可能為了保全自己的顏面,不認她這個女兒了。
說起來,這是怎樣的一個年代呢?
這是趙佶當皇帝的年代,這是有宋一朝。
一個被賣解人拐走這麽久的姑娘,會遭遇什麽呢?有什麽下場?
最慘的下場當然是性命不保,聞楹也确實丢了性命。若僥幸不死,清白還能保住嗎?
清白,這是個為了清白會死人的年代。盛無崖翻來覆去地嚼着這兩個字,呸了一聲。什麽清白,就算發生了,也不過是被狗咬了一口,根本不值得為此去死,更不值得一個父親不認自己的女兒。
可聞楹的父親确實這樣做了。
無論她在心中怎樣疾呼,清白不算什麽,清白不值一提,可那個苦苦堅持到現在的靈魂還是瞬間崩潰,徹底逝去了。
最終殺死她的,是她的父親。
盛無崖捂住絞痛不已的心口,對那個死去的小姑娘鄭重承諾道:害你的,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先是六分半堂,然後是金風細雨樓。她要一堂一堂,一樓一樓地殺過去。
随着時間的推移,破樓裏的受害者都被家人陸續接走了。最後只剩下盛無崖和那個甕中人,無人理會。
當又一個白天過去後,甕中人扭過臉,對盛無崖咿咿呀呀地叫了起來,她這還是第一次聽見對方張口出聲。
翁中的少年因長期營養不良,臉色又黃又白,眼中一片灰燼,幽幽地盯着同伴嘶嚎。
盛無崖蹲下身,湊過去仔細聽了聽。許久後,她終于聽清,少年人說的是:“殺了我……我不想死在罐子裏……”
甕中人的罐子已經和他的身體長在一起了,這也是官差請來的大夫不敢輕易打破陶甕的緣故。盛無崖也沒有辦法,她眼下內力太弱,還沒有練成北冥真氣,貿然打開陶甕,無法保住少年人的性命。
“你會死的……”她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
少年人看了地上的字,居然笑了起來。盛無崖湊過去仔細聽,發現對方說的是:“死了好,放我出來罷,這裏面好苦……”
盛無崖沒有立刻動手,而是沉思了很久。天色徹底黑下來後,她一掌劈開了陶罐,把血肉模糊的少年綁在背上,飛速離開了破樓。
這天晚上,江水之畔死了不少人,死的還都是六分半堂的人。此處的高手,都已經被趙鐵冷收拾得差不多了。因盛無崖的供詞,六分半堂和風雨樓相持不下,并沒有形成一邊倒的局勢,導致此地的堂中殘勢,也沒有按照薛西神預計的那樣被連根拔起。
但這一夜,這些六分半堂的漏網之魚都死了。一開始死的還是武功不怎麽高明的小喽啰,從傷口來看,暗中行兇的那人也說不上武功高明。可很快,死的人就越來越多,越來越厲害,甚至連分堂的一個小掌事也死在了黃鶴樓下。
而所有的這一切,只發生在一夜之間。
天亮後,甕中人徹底咽氣了。當盛無崖背着他到處殺人時,這個少年眼中的灰燼驀地燃起了熊熊大火,最終耗盡生機,含笑而亡。盛無崖把他葬在了江水邊的一株野桃下,從此歲歲年年,他都可以在花下安眠了。
因這一夜汲取了太多內力,盛無崖的內息有些不穩。她隐名埋名行走在市井間,掩去真容,一邊追殺六分半堂的門人一邊修煉北冥真氣,境界一日千裏。
在這個世界呆的越久,她越能感受到,這不是她所熟知的任何一個世界。雖然當今的皇帝叫趙佶,可這個世界既沒有紅薯,也沒有玉米,更沒有天山缥缈峰,亦或是無量劍湖谷。她早該注意到,聞楹的父親是巡撫,可巡撫一職,在明嘉靖年間才正式确立。有宋一朝,她聽過安撫使、宣撫使、招撫使,就是沒聽過巡撫使。
這個世界處處彌漫着一股大廈将傾的頹敗,普通百姓的生活異常艱難。盛無崖一路走來,發現這裏的糧食産量,和她過去生活過的那個世界相同,都是畝産1石至1.5石。這點糧食意味着什麽呢,意味着一個成年人再怎麽省,也只夠五個半月的嚼用。
這個世界的大部分家庭都不止一個成員,他們有老人孩子要吃飯,有親戚間的人情往來。有各種苛捐雜稅要繳,還有各種勞役苦工要服。水旱蝗災年年都有,疾瘟熱疫處處不斷,他們沒有任何福利兜底,任何一點意外,都足以擊垮他們脆弱的小農經濟,淪落到賣兒賣女賣妻賣地的悲慘境地。
或者全家死絕,或者為奴為婢。
底層的每個人都過得很苦,女人過得更苦。朝廷酷吏層層盤剝不算,還有六分半堂這樣的江湖幫派橫插一腳,明裏經營妓院賭場、暗裏打家劫舍盜竊詐騙,無所不為無所顧忌。由此搜刮大量的民脂民膏,用以維持那個龐然大物的運轉。(注1)
趙鐵冷總算說對了一句話:六分半堂有什麽名譽,還需得着他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