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林婳遠遠便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立在不遠處, 一如以往每一次她見到的那般,竹色君子德, 疏朗落拓。
姜桓則坦蕩朝她看來, 目光更多停留在她微醺泛紅的臉側,似乎要開口,在注意到林婳紅了的眼眶的時候, 又将唇抿成一條平直的線。
夢境層層疊疊,那種無處遁藏的心慌感又朝姜桓襲來,其實後來他又夢到了不少, 那雙泛紅含淚的雙眼常常看着她,歸屬之人也出現在別處,他書房布滿珍藏詩帖的桌上, 映竹半透光的窗沿, 還有鋪着軟紗的床榻。
但都不是像此時,眼含怨恨。
夢裏的時候太長,叫他忘記了,最開始夢裏的她看向他時, 便是帶着哀怨與恨意的。分明是一個弱女子, 分明還未曾同他多說過幾句話,卻對他有着那樣強烈的怨意。
“姜大郎君所言, 會幫霍家, 便是如此幫的嗎?”她咬牙質問道。
姜桓注視着她的雙目, 一言未發。
“倘若早知是這樣的結果……”林婳狠狠地瞪着他,好像他是這世上她最厭惡的人,後面的話林婳沒有說出口。
她轉身便要離開, 但正在轉身之際, 她的手腕被姜桓拉住了。
姜桓知道自己的動作逾矩了, 但林婳的表情太過決絕,好像他此次不拉住她,她之後只怕連他這個姜大郎君也不認了。夢中的心悸又一次重新,促使他在她離開之前便拉住她。
在姜桓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便是不能讓她走。
林婳也在此時愣住了,她僵在了原地。
上一世嫁給姜桓之後,林婳與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相敬如賓的,兩人雖然同房而眠,卻從未觸及對方。兩人之間關系的真正改變,還是從姜桓那個白月光表妹開始。
姜母向來偏寵那位表妹,姜桓對其自然是不必說,在林婳過門幾年還未有孕之時,姜母便打起了主意要姜桓将那位表妹擡進房中做側室。
林婳知曉的時候,已經是姜母在操辦親事了。
彼時她雖遭了姜桓冷待,但心中卻還是裝着他的,平日裏也知曉姜桓常去關心那位表妹,此後若将表妹擡進房中,這姜府自然是沒她什麽容身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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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的姜桓還要顧及着她的主母身份來看她一看,想必日後更是不會來了。
為此林婳偷偷哭過好幾次,其中有一次便被姜桓撞到了,姜桓當時的表情似是怔愣,總之那反應林婳從前未曾見過。林婳其人向來最是要強,從前哪怕與姜桓關系不睦,在他面前也總是高傲的,這種高傲有一種強撐面子的倔強。
因他總是看不到她,她便常在他面前胡鬧,因他心中沒她,所以她便做出一種高高在上的樣子,好像這樣,她心中便能好受一些,她的委屈便能分他一些。
這些行為在如今的林婳看來全是可笑的,想來那會兒姜桓看她也是這般。
姜桓是很懂分寸的,知道林婳因被他瞧見了哭泣心中別扭,之後幾日雖也來了,卻從未提及過前幾日的事情,甚至還主動避開了她。
後來納側室的事情也不知是不了了之,還是被姜桓拒絕了,大抵是為了什麽規矩或是禮法之類的緣由,但林婳知曉,總不會是為了自己。
倘若清楚了姜桓有多厭惡林家的仗勢欺人,便清楚他不可能對林婳好意。
哪怕是後來與林婳同房,也不過是因為姜母催得緊了,姜家又無後。
如今林婳回憶一番,往日那些她覺得姑且溫存的時候,其實不過是姜桓迫于壓力的施舍,他看也不屑看她一眼,卻要因林家被迫同她處于一室,實在是難為他了。
林婳不由得心中納罕,這姜大郎君今日是見了鬼了,竟在大庭廣衆之下越軌,分毫不像他。
她正想着自己要如何脫身,便聽得不遠處晉王的聲音:“大郎君,哎林大姑娘也在此處。”
姜桓像是醒悟一般,松開了林婳的手腕,低聲對她說了一句抱歉。
林婳擡眼往姜桓臉上看去,他眼中竟是誠懇的歉意與愧悔。這才是姜桓,林婳在心中想。
林婳因被叫住,一時半刻脫身不得,晉王身後的,正是林父,見到林婳俨然是醉态,又與姜桓在一處拉扯,便覺是今日她心中不痛快,撒了酒瘋。
“這丫頭,飲了幾杯酒便不知輕重了,姜大郎君莫要見怪。”林父說着,便看向一旁的簡竹,示意她将林婳帶回院子。
“林相誤會了,方才是我見着林大姑娘在此處,便想着前來問好一句,耽誤了時候,林大姑娘又将我錯認成旁人,這才鬧了這麽一出。”姜桓解釋道,他做出慚愧之态時,沒有人會懷疑。
林父方才遠遠便瞧見了這兩人對立說話之态,方才心中還有疑慮,此時一聽姜桓的話,懷疑頓時煙消雲散了。不說林婳心中只惦記着霍家那個小子,便是姜桓這清心寡欲的模樣也不大可能,兩人還有半個師生關系,實在是他多想了。
想來方才兩人一番牽扯,定是将姜桓錯認成了旁人,才鬧了笑話。
這般一想,林相更覺林婳該好好回房中休息,當即便叫人将林婳送回院子了。
反而是晉王,若有所思地望着林婳的背影。
“晉王,既然今日宴席已散,咱們是否也該回去了?”姜桓适時開口。
晉王朗然一笑:“也是,今日同林相小談一會兒,險些忘了時辰,改日若有機會我二人再來拜會林相,今日便告辭了。”
林相目送二人離開,在原地嘆了一口氣,顧不上去看林婳,便回了房裏,與林母商議事情。
姜桓才出了林府沒多久,臉色便沉了下來,方才那個溫文爾雅的君子頓時消失不見,還是那一竿潇竹,褪去溫和的外表,看向晉王的目光也從溫和轉為鋒利,他沉聲道:“晉王今日言語太過,失了分寸。”
晉王原本還想要玩笑兩句,在觸及到姜桓目光的時候,便知姜桓是真的生氣了,他忙解釋道:“我實在是好奇,能被姜大郎君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有多獨特,是以一時多看兩眼,你不會這也醋了吧。”
他二人如今雖然身處同一陣營,但若是方才在林府中的姜桓 ,他還能打聽幾句,對上現在的姜桓,哪怕是他,心中也帶幾分懼意。
“晉王如今身份特殊,聖上那邊還看着,你的一舉一動都會落在他們眼中,産生不可估量的後果。”姜桓面無表情道。
是對林府那個姑娘産生不可估量的後果吧,晉王在心中想到。
分明還是那個人,分明目光中并未帶任何感情,但晉王總覺得眼前人看着自己的目光是帶着警告的。
他生平最不喜旁人威脅自己,若是旁人,只怕早死了不知多少回了,但眼前之人是姜桓,是聖上也要讓他幾分之人,是晉王如今所求的謀士。
更何況,他如今也确實不敢輕舉妄動,霍家眼見馬上便要離京,下一個便是林府,他身為皇子,身份本就特殊,這時候若是被旁人利用了,那可就是給他與林府送的催命符了。
“我知道了,多謝郎君提醒。”晉王低聲應道。
他還要與姜桓說話,卻見姜桓轉頭又往林府的方向去了,晉王疑惑道:“大郎君可是忘了什麽?”
“還有事需要處理,便先告辭了。”姜桓唇角微微上揚,目光幽深,似一灘望不盡的古井之水,晉王莫名覺得後脊背有些發涼.
晉王擡手撫了撫自己的後頸,只覺所幸,那日姜桓差人送信來的時候,他縱然心有疑慮,卻還是去了。不,或者說,應該感謝自己慧眼識珠,從一開始便知曉這位姜大郎君的不簡單,費心拉攏。
這樣的人若是成了對手,晉王還真沒有把握。
那邊姜桓又回了林府,姜桓曾代姜老先生在府中講學,門口的下人很快便将他放了進去,又要幫他帶路通傳。但被姜桓攔住了:“與林相說話晚了,方才去府外送了晉王,不必麻煩了,我直接自己去便是了。”
下人見狀便收了步子,恭送姜桓進了府內。
姜桓進去之後,并沒有去林相的正房,反而拐了方向,往後院去了,雖之前從未來過後院,但他仿佛對後院的路十分熟悉,步履分毫不緩,很快便走到了林婳院子的外面。
方才不要人通報的姜桓,卻在此時,提前同下人說了。
林婳今日心情煩悶,喝了不少酒,又去尋姜桓撒了一通酒瘋,被下人送回了院子中橫豎也睡不着,便又在窗前寫字。上一世的林婳沒這樣的興趣,這一世從前被姜桓和幾位夫子趕着練字。
不想如今在窗前寫一寫字竟成了她排遣情緒的法子,她也唯有此刻稍微心靜。
侍女通傳姜大郎君前來拜訪之時,林婳微愣了一下,随即便吩咐下人去說不必見了,請姜大郎君早日回府。
簡竹猶豫地看着林婳,還是如實說了:“姜大郎君也說了,倘若姑娘不願意見他也沒事,他便站在院外等着姑娘。”
林婳心中下意識想,這成何體統,但她此時又确實不願意見姜桓,于是又重新提筆,頭也不擡道:“那你告訴他,便叫他在外頭候着吧。”
簡竹聽得一頭霧水,分明從前自家姑娘對這位姜大郎君還是挺敬懼的,如何便成了今天這樣?想着許是霍家的事情加之姑娘今日飲了酒,簡竹只能如實将林婳的話傳給了姜桓。
不想今日的姜大郎君卻比林婳還要奇怪。他似乎對簡竹的話半點兒也不意外,聞言只淡淡地點了點頭,便真的候在原地了。
因的林相對姜大郎君的看重,雖他未曾入仕,其他人待他卻比旁人還要謹慎一些,加之姜大郎君向來話不多,是以簡竹心中以為這位郎君總是有些文人傲氣在身上的,卻不想得了敷衍甚至怠慢的回應之後,他便頗有耐心地候在了原地。
簡竹只得回去再通報林婳,又道:“我方才打聽過了,姜大郎君來咱們院外并沒有告訴主君,若是讓旁人看到了,只怕不好……”
“他非站在我門外,若是傳了出去,只怕名聲聖潔如雪的姜大郎君玉也得受到影響,姜大郎君的名聲可比我的好多了,他都不怕,我怕什麽?”林婳心煩意亂地回了一句,便不讓簡竹再報了。
窗外的風聲漸大,窗紙輕微作響,林婳埋頭寫了一頁又一頁的字,反而越寫越亂。
一旁的簡竹斂聲屏氣地看着,她方才往窗外瞧了一眼,眼下是要變天了,外頭的姜大郎君格外氣定神閑,反而是将人攔在門外的林大姑娘,瞧着有些心緒不穩。
“好好的日子,怎麽便起風了?你去瞧瞧,可是要下雨了?”林婳被風聲折騰得心煩意亂,終究寫不了字。
簡竹出去看了一眼便回來了:“姑娘,姜大郎君還在外頭站着呢,分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方才瞧見大郎君院裏的人經過,似是往這邊瞧了幾眼。”
“我問的是他嗎?”林婳不滿地皺起了眉。
“是,姑娘,外頭陰雲密布,眼看着是要下雨了。”
“請姜大郎君進來。”林婳煩悶道,方才的醉意尚在,她心下煩亂得緊,只覺今日若不見姜桓,只怕他要立在外面繼續擾得自己不得安生。
分明他不該是這樣的,林婳覺得有些奇怪。
簡竹出去後不久,便帶回來了在門外候了許久的姜桓。
林婳只覺風吵,見了姜桓鬓發被吹亂,這才意識到外頭是真變天了。就連姜桓這樣平日裏最是衣冠整齊、一絲不茍之人,發梢亂了以後,也有幾分淩亂的美感。
她只淡淡問道:“大郎君非要見我,究竟所為何事?”
“我知道你因為霍家之事怪我,我今日來,正是為霍家之事。”姜桓好似對于在門外等候許久之事毫不在意,看向林婳的目光如炬,好似是誠心誠意為她着想一般。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