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姜桓并非官場衆人, 也非謀士,但上一世親眼見着他将晉王推上皇位的林婳十分清楚, 他不用計謀, 并非是他不會,而是因為他不喜。
上一世的林婳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家中人一個個在姜桓的運籌帷幄下,不見往日光彩。後來, 燕華林相的名聲漸隕,取而代之的,是姜大郎君的琢玉郎君的名號。
天下人皆知, 那位清風朗月的姜大郎君為天下讀書人謀路請命,只有林婳知道,他是如何一步步将這個名號傳揚出去, 他是
倘若他願意, 他一定可以幫她。
但此話一經說出口,林婳便後悔了,她是有多不自量力,才會奢求姜桓能夠幫自己。上一世的姜桓本也該是清流文人, 做他的琢玉郎君, 便是被她拖下了水,沾惹一身塵埃。
他有多恨她, 上一世的林婳也該明白一些了, 這一世兩人好容易避開了上一世的那般境地, 難道她還要用另一種方式再次逼得他背棄自己的志向不成。
更何況,林婳看向立在自己不遠處的男子,他一雙無悲無喜的眼, 神佛一般, 如何會為她垂眸。
林婳便是想要神佛看入人間, 也得神佛眼中先有她。
她緩緩收回目光,不抱期待。
深知這件事情她誰也拖累不得,否則方才她跪在這裏,求的便不是去衢州,而是與霍以的親事,或是林相對霍家的幫助,林婳不能,她甚至不敢讓拖累自己家人幹涉此事,竟然妄想求姜桓幫她,這着實是一種殘忍。
“好。”那道聲音輕飄飄地落下,簡單而認真。
林婳幾乎是不可思議地朝姜桓看過去,那尊神佛沒有為她垂眸,依舊是那副不為誰動容的模樣,可是卻在此刻看向了她。
無論上一世的姜桓還是這一世的他,都是極其不易交心的,所以縱然林婳上一世同他成親,這一世又同他緩和了關系,有了半個師生情誼,可林婳依舊看不懂他,就像她不知道,姜桓如何這樣輕易便答應了她。
姜桓看着跪在自己不遠處的姑娘,淚眼模糊,愁緒萦繞,與他夢中見到的女子重疊,卻不想,原來她的淚并非為他。
林婳的不可思議仍在,看向姜桓的目光已近茫然。
她張口想要說什麽,便見外面一人匆匆趕進來,正是得了消息匆匆從侯府趕過來的霍四,他一進來徑直往林婳這邊走,見她還跪着,忙扶她起來:“你這回可真是夠膽大的,我什麽時候說過要你同我去衢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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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以從未對林婳動過氣,這會兒的語氣是真的又急又氣,林婳從前從未見過他生氣,此時見他發脾氣也不惱,應聲道:“你這時還敢來,不怕我爹爹将你打出去?”
霍以自然怕,所以他是悄悄翻牆進來的,現下的他不單單怕林相知曉他來了,更怕旁人知曉他還與林婳這般親近。
“我翻牆進來的,若非你二哥來找我,我還不知道這件事情,你這樣瞞着我,要我如何是好?”霍四心疼地看着林婳,他自小便做好了打算将來要娶的姑娘,自小嬌生慣養連半點兒委屈也受不得的大小姐,為了他在這人來人往的廳堂中跪了許久。
“我二哥哥?他可是動手了?”林婳聞言便往霍以臉上看,果真看見他臉上微紅,可見下手不輕。
林二往日便是個跋扈的性子,在家裏常常被林大壓着,這才乖覺了些,但骨子裏還是個混世大魔王,偏偏這混世大魔王最護着的人便是林婳。
上次林婳被姜桓打了手心,林二便氣得要去同姜桓理論,他這裏可沒有什麽先生學生,若非林大郎君攔着,只怕林峥當真便闖出禍端來了。
“別說,往日一起玩鬧的時候還不知道這林秀之這樣勇猛,你現在提起來,我才覺疼。”霍四無奈地笑笑,在這個時候才注意到一旁的姜桓一般,朝他見禮,“方才來得急,未曾注意姜大郎君也在此,見過大郎君。”
清風穿過廳堂,那頭是一團火熱的夏,他這裏便是清風涼意,像是在一處廳堂分隔兩端,姜桓此時已經垂眸靜默了許久,他聞言淡淡應道:“嗯。”
不知為何,林婳總覺得這一聲回應分外冷淡,分明方才姜桓同她說話的時候也是那般不冷不熱,這時卻格外冰冷一些。姜桓并未久留,同霍以應了一聲之後便離開了。
霍以并未察覺到姜桓的不對勁,只随口問了一句:“今日無課,姜大郎君怎麽也來了,莫不是為了這件事情來訓你的?”
林婳啞然,她也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竟忘了問姜桓來此處所為何事,他也未多說一字,只應了幫她便離開了。就好像,他就是為了幫她而來,但這實在荒謬,林婳自然不信。
林婳如實同霍以說了,不想霍以聽了之後卻是沉默了許久。
“可是有什麽不對嗎?”林婳見狀出聲問霍以。
“沒什麽。”霍以低頭深深看林婳一眼,那一眼中有林婳看不懂的情意,“只是覺得,得林大姑娘如此,真是我的一樁幸事。”
林婳往霍以那邊瞥了一眼,像是奇怪他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霍以知道林家書香世家,又不曾入仕,便是再如何受聖上看重、百姓敬愛也解不了他們霍家如今的難,所以盡管為他原因幫自己的情意感動,卻并沒有覺得姜桓真的能夠幫到自己。
“你可願信我?”霍以從懷中掏出來一個物件,林婳擡眼看去,發現正是自己上次送他的那個錦囊,霍以竟一直貼身守着,還在這個時候拿了出來,被他珍而重之地捧在手上。
林婳點頭。
霍以将錦囊攥緊,道:“我霍以并非茍且偷生只輩,我霍家也并非狼子野心的佞臣,霍家之事未結,這些日子你我往來過密于你于林家都是拖累。”
霍以說完苦笑一聲,他的婳兒自然懂,不然也不會為了他跪在此處。
“倘使你真的信我,便在好好在家中等着我,等我霍侯府的聘雁送到林家。”霍以低頭看着林婳鄭重道。
林婳此時才明白霍以今日前來找自己的緣由,這恐怕,是他在霍家事畢之前,霍以最後一次來林家了。林婳眼中浸了淚,她沒哭,只是紅着眼握在了霍以那只攥着錦囊的手上:“我等你。”
霍以又重新将那個錦囊收回懷中,他步履匆匆地離開了,若非方才林二來尋他,只怕此時他還在家中與兄長商議家中之事。
林大的院落中,林珣神色淡淡,手中的茶端了許久,喝進口中還是溫熱,他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人:“已經回房了?”
“正是呢,虧得我這次行動快,早早地将霍四叫來,否則就婳兒那個倔強性子,誰知道還要跪到什麽時候去呢。”林二心有餘悸道,知曉林相此時在氣頭上,便是林二再如何莽撞,也不敢再去沖撞他,可他這個妹妹倒好,如何惹家人生氣便如何。
林二看向表情冷淡的林珣,知曉他定然還是擔心阿妹那邊的情況,便出聲問道:“可要去阿妹那邊看看 ,我想她定然不會真的安分。”
“你也說了她是個倔強性子。”林大嘆了一口氣,“好在霍四平日裏混了些,大事面前卻是個明白人。”
林二聞言試探道:“既然如此,大哥你又何必這般擔心?如今霍四與婳兒斷了來往,這事兒不就解決了?”
“只怕沒有那麽簡單。”林珣已經在朝中有些日子,自然清楚一陣風不可能無緣無故便刮起來,定然是有人在幕後操作,只是那人到底是誰,目标是霍家,還是還有他們林家,林珣尚無頭緒。
林二少見林大這樣思慮深地愁過什麽,又想到如今這一大家子的不安寧,只覺得心裏煩悶,索性也不在林大這裏待了,往廚房去找人做了些糕點帶去林婳的院子了。
林婳從正廳那邊回來之後,便一直在院裏沒出去過,對外說是病了,近日的所有宴會和請帖全都推了。
往日裏縱然家中無聊,總會有霍四帶來一些新鮮玩意兒,現下霍四不來了,林婳才徹底在家中閑了下來,靜心不得,只得找出了筆墨在窗前的書案上練字。
林峥來了之後瞧見了,啧啧了兩聲,只道:“你這字怎麽越練反越發回去了。”
林婳沒好氣地松了手,自己不過是找些事情分散注意力罷了,哪裏是真的想着将字寫得工工整整入人眼,見了林峥便開口問:“可有霍家那邊的消息?”
林峥搖了搖頭,将手中的糕點往桌上一放:“看來我這糖糕是白帶了,你怕是也沒有胃口。”
“如何沒有?”林婳直接便上手将食盒蓋子掀開抓了塊糕點出來,沒有霍四從前帶來的玫瑰糖糕味道獨特,但也是林婳愛吃的口味。
林二看得一愣,倒沒有想過那個一向在家中跟自己一同胡鬧的大妹妹,不知道什麽時候懂事了許多,想來也與那日大哥命他将霍以叫來有關。
不過見林婳沒有因為憂心那霍家委屈自己,林峥也放心不少,陪着林婳坐下吃了一會兒茶點這才離去。
燕華本就是從血光中殺出的太平盛世,自立朝以來,君仁臣忠,開雲破霧,走的是欣欣向榮的一條路,像今日這般陰沉的日子從來少有。
樂陽公主原是覺得朝華今日回宮得有些奇怪,特地來尋她,說得好聽是尋,其實就是跟在朝華的身後,誰知便走到了政事堂外,将人給跟丢了。
宮人于徑上行走之時全是斂聲屏氣,頭也不敢擡,政事堂外,一衆人等如死寂一般垂首立着。
樂陽公主沒見着人,索性便要往政事堂裏去。
樂陽公主才往前走了兩步,便被門口立着的李公公攔住了,樂陽在宮中放肆慣了,從未想過有一日自己會被人攔住,還是在父皇的殿外,她皺眉往李公公看去:“李公公今日是不懂規矩了?看清楚我是誰了嗎?”
“奴才看清楚了,只是聖上這會兒正在與人議事,提前吩咐了誰來都不見,還請公主不要為難奴才了。”李公公賠笑道。
樂陽往李公公臉上瞧了瞧,又看了眼後面斂聲屏氣的其他人,最後沒好氣地往殿內瞥了一眼:“父皇在和誰議事?竟有這樣要緊?二姐姐今日回宮了,可見過父皇了?”
李公公往後退了一步,态度更是恭敬,只是嘴上卻什麽也沒有透露。
樂陽覺出有什麽不對勁,不等她多想,便覺頭頂上變天了,方才還是晴空萬裏的夏日,此時便成了陰雲密布,一聲雷響,打斷了樂陽原本要進行的問話。
身後跟着的宮人連忙将原本備好的傘取出來,撐在樂陽公主頭頂,勸道:“公主,咱們還是先回去吧,這幾日天氣多變不定,萬一一會兒雨下得大了,也當心濕了公主的鞋襪。”
樂陽頓覺今日諸事不順,擡頭往遠處看了一眼,烏雲陣陣,眼見着便要落雨了,疾風呼嘯而來,她又朝政事堂那邊看了一眼,正要轉身,便見政事堂的大門開了。
紅木大門一開,疾風吹着檐下的燈籠只往裏撞,聖上身邊的小太監捧着絹帛聖旨疾步往出走,面上的表情不知怎的,總叫人覺得格外沉重。
樂陽莫名眉心一跳,一向遲鈍的她,竟然在此刻感覺到了些山雨欲來的動靜。
恍惚之間,大雨傾盆而下,天氣陰沉下來,樂陽眼見着傳旨太監走遠。就在長廊不遠處,一抹熟悉的鵝黃色身影悄然離去,樂陽總算找到了她方才跟丢的朝華公主,看她所走的方向,倒像是從側殿出來的,樂陽公主凝起了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