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次日一早,林婳蒙頭躺在床上,任憑侍女如何叫她,就是不起來。
眼見着即将到了早課時間,簡竹急得沒法子,又不敢将這件事情禀報主君,只得悄悄請了主母來。
昨日林婳下學回來,林母看她功課的時候,便瞧見了林婳手上的傷處,初時她還遮掩不肯承認,等林母發了威,問過了底下人之後,侍女老老實實地将在學堂裏發生的事情交代了。
林母聽了以後,這才緩和了顏面,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藥膏,叮囑:“可看過郎中了?這藥膏可是正經藥,別亂尋了藥來,耽擱了手傷不說,婳兒也得多吃些苦頭。”
“回主母,這藥是今晨在院裏的下人拿來的,想來是霍四郎君差人送來的,已經給郎中瞧過了,說是上好的紫金藥,尋常藥鋪都找不到,既對姑娘的傷處有益,也可緩解疼痛。”
林母面上一緩,不免責怪地看林婳一眼:“也就是霍四這樣縱着你,才讓你這般驕縱,上了學堂還指望着糊弄先生。”
林婳賭氣轉過身子不看林母,姜桓那幾板子全然沒留情,林婳的掌心此刻還隐隐作痛。她此時躺在床上,懷裏全是藥膏味道,她不吭聲,只默默心疼自己掌心的傷。
“行了,學堂那邊我先幫你告假,這幾日好生在自己院裏養着,後頭這學你若不想去了,娘幫你同你爹說,要緊的是你現下別悶着,手上已然傷了,要是再悶出個好歹來可如何是好?”林母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道。
“知道了!就知道母親最疼女兒,絕不會眼看着女兒受苦的!”聽到後頭不必再去學堂,林婳登時開心了起來,心情也好上了許多。
一時間,她竟然有些感謝姜桓的這次掌罰,讓她成功逃脫了上一世如何也沒能逃脫的學堂。林婳自己本就不大通這些,父親非要她去,偏偏那幾個夫子各個見不得她,林婳自己也知曉是自己的學問淺薄。
可任誰每堂課都被先生提點,也不會痛快,更何況林婳一向受家裏嬌慣,哪裏在外面受過這樣大的委屈。
“你呀,先起來将這八珍湯喝了,氣色好些我也放心了,我現下便去尋你父親。”林母吩咐了底下人幫林婳熱湯,自己便離開了。
林婳察覺外頭靜了,等了許久才掀開被子露出腦袋,目光落在簡竹那邊,用眼神問她母親可是離開了,見簡竹點頭,林婳這才放心起身。
另一個侍女端着熱氣騰騰的八珍湯回來,簡竹見狀勸道:“姑娘,這八珍湯是主母今早特地盯着廚房的人熬的,于姑娘的身子也有好處,姑娘可要喝一些?”
林婳點了點頭。
簡竹作勢要喂她,林婳擺了擺手,她的手是還疼,可還沒到要人喂飯的程度。林婳嘗了一口湯,才道:“霍四尋來的這膏藥當真好用,我現下手上的疼已緩解了許多。”
Advertisement
“什麽膏藥?”另一道聲音從門口傳來。
林婳擡頭往門口看去,便見穿着一身黑的霍以從門口處大搖大擺地進來,他的腰間較平日裏還多了一枚錦囊,玄色格外襯霍以唇紅齒白的模樣,看着意氣風發,但在此刻,也難當他眼下烏青。
林婳往他身後看了兩眼,疑惑道:“你這個時候過來,沒撞見我母親?”
霍以笑了一聲:“我遠遠便瞧見了,這次是向她問了好來的,說也奇怪,你母親今日對我貌似和善了許多。”霍以說着,自己還頗為費解。
“許是見你腰間的錦囊生得好看呢。”林婳随口應了一句,正要用勺子再舀一口湯喝,又突然放下了勺子,往霍以身邊瞧,“你今日不是該上學堂?怎麽竟也沒去?”
霍以往林婳對面的位置上一坐,态度頗為潇灑:“我今早原是去了,不過聽了你沒來,我放心不下,便想着須得來看一看你。”他說着,将林婳上下瞧了一邊,“比我想的要好上一些,我還以為你此番定得哭天搶地了,還能喝得了湯,着實有些長進。”
林婳聽見他提到這件事便來氣,沒好氣道:“我哪裏就這般不争氣了?還不都怨你寫的課業,怎麽就一眼被姜大郎君瞧出來了。”
霍以噤聲,他自己也費解:“那課業我分明是仿着你從前的字跡寫的,我還左右對比過,全然辨不出來,哪知道姜大郎君只看了一眼就認出來了,莫非他們這些書讀得多的人,眼睛也比一般人好使?”
“定然不是。”林婳下意識否認道,不過想了一下,又覺得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姜桓身上沒有什麽好奇怪的。
畢竟他可是姜桓。
林婳才喝了兩口湯,便聽見門外又有了敲門聲,她已經下意識覺得是大哥得了消息要來訓自己了,半點兒也不慌張,正打算候着他進來。
然後林婳便又聽見了一聲敲門聲,她愣了一下,聽見了門外侍女的聲音:“姜大郎君。”
林婳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本來應該在學堂講學的姜桓,竟然走到了自己的門外!他不會是來興師問罪的吧?不大可能,上一世的自己那樣惹惱姜桓,也沒多得到他的一個眼神,這一世自己不過少去一堂課,還挨了打,怎麽想怎麽都不應該再引來姜桓的目光了。
一番複雜的思緒之後,林婳的目光落在坐在自己對面的霍以身上,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他還自己房內,忙起身拉着霍以的袖子,壓着聲音道:“姜桓來了,你快躲一躲!他要是看到你在這裏就完了!”
林婳一面說着話,一面将霍以往自己房內的衣櫃那邊推,奈何她的衣櫃根本藏不下霍以這麽一個大活人,林婳在房內掃了一圈,以最快的速度将霍以推到了自己的床上,拉上了月光紗帳。
待這一切準備完成之後,她才看向門外,故作冷靜應了一聲:“請進。”
而躺在林婳床上的霍以,還未反應過來便已經被林婳做主藏在了紗後,連說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門口那一抹白踏了進來,林婳格外仔細地注意了一下姜桓的表情,他那張一向平靜的面容上什麽都瞧不出來,半點兒生氣的跡象都沒有,容貌也和從前一般。
也不知道是否是這一世的姜桓并沒有被林家勢力傾軋,也沒有不情願地娶自己,林婳總覺得這個時候的他比上一世的他好看上許多。
果然,自己上一世是留下了罪過的。林婳在心中暗罵了一句自己。
待她反應過來的時候,才注意到,姜桓并非是自己一人前來,他的身後還跟着一個白胡子老頭。學堂裏新來的夫子?不大像。
等兩人走近,林婳看清楚那老頭的臉,才反應過來,這人是姜府的郎中。林婳當時懷了身孕之後,一直是這位郎中幫自己調養身子的。
那麽姜桓這會兒帶此人前來看自己的目的便不言而喻了。
林婳竟然莫名地從這種關照中感受到了一絲詭異的怪異感。這名郎中是姜家頗為看重的老醫生,林婳上一世是在和姜桓關系緩和了之後,她有了身孕,姜桓才特地去姜老先生那兒要來的。
誰想到,這一世這樣早林婳便見到了這位郎中。
這一世跟上一世果真是不同的。
雖然心中知曉了,面上還是要裝一裝的,林婳看向姜桓,故作不知問道 :“先生,這人是?”
“這位郎中是我找來幫你診脈的,早上聽相夫人說姑娘手傷嚴重,我便請了大夫來看看。”姜桓語調平靜道,分明說的是關切的話,林婳卻從他的眼中看不出一絲旁的情緒。
林婳本就是為了不去學堂,才故意鬧這樣一出的,她手上雖疼,但也沒有嚴重到要幾個郎中都來診斷一番的程度。尤其是這會兒姜桓還跟來了,她本能地心虛。
“不必了,家裏的郎中已經看過了,藥也已經抹過了,就不勞姜大郎君操心了。”林婳頗為傲氣道,以自以為十分不卑不亢地态度同姜桓說話。
姜桓的目光在一旁木櫃上的紫金瓶上停留了兩秒。
哪知姜桓根本沒有将她是什麽樣的态度看在眼裏,聽了她的話只道:“既然看過了郎中,藥也用過了,那便該去學堂了。”
林婳萬萬沒有想到,原來這才是姜桓今日來這裏的真正目的,她一時間竟然忘記了要如何分辨他這話,只下意識拒絕:“學生手上的傷還未好,學堂想來是去不了了。”
她趕在姜桓開口之前又陰陽怪氣道:“不過學生資質愚笨,只怕去了學堂也只會惹得先生不悅,為了先生今後講學的好心情着想,學生覺着自己還是在房裏待着為好。”
“你的資質縱然不是上佳,卻也算不得愚笨。”
林婳沒有想到姜桓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她一時間氣惱,竟然沒想出來如何反駁。
“後面便更是荒唐了,你來學堂,為的是通道理,漲學識,先生的喜惡又與你何關?在學堂裏面,只有你的學識是最有用的東西,也是最有說服力的。”姜桓絲毫沒有為林婳的态度有何惱火,反而同她講起了道理。
“我本來也沒非要學這道理,如今上學堂上得不開心,我不去了還不成嗎?”林婳破罐子破摔道,她是真的被姜桓逼得沒了話說。
姜桓聽了這話反而一笑:“姑娘莫非是怕了不成?”
林婳覺得這笑裏定然有嘲笑自己的成分,但眼前之人是姜桓,林婳實在想不出來他會出嘲笑他人。更何況,林婳這種十分要面子的人,自然是不肯認他的話,她狡辯道:“怎麽會?”
“那你不願再去學堂,是覺着學路艱難,自己出醜,會被他人瞧不起?”不得不說,姜桓竟然該死地敏銳。
林婳梗着脖子不說話。
姜桓嘆了一口氣道:“為了旁人眼光而折損自己,是最不劃算的事情了。更何況,林姑娘聰穎過人,不過是底子不好,若能用心,假以時日,定然能夠比旁人都要優秀。”
“當真?”林婳還是更喜歡聽好話一點,聽見姜桓如此誇贊自己,不由得心頭一喜,眼前這人可是姜桓,她突然覺得自己又行了。
“自然,若是今後再有什麽不懂,姑娘盡管問過綏安就是,我現在暫代你們先生,你有任何問題,綏安都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姜桓朝她溫和道。
林婳于是別扭道:“那這大夫我也不必看了,等明日,我重新将課業補上,還請先生寬恕我一日。”
“自然沒有問題。”姜桓笑了一笑。
林婳看到他溫柔的笑時,愣了一下。她再見到林婳的時候,一直在想,這才該是姜桓本來的模樣,這種想法在這一刻的時候達到了巅峰。
他本就是一位溫潤君子,若無自己的喜歡,林家的強取豪奪,他本應該成為天下所有學子敬仰的儒雅先生。
而自己,哪裏來的立場去責怪他呢?
姜桓沒有注意到林婳這細微的變化,見林婳已經答應了要去學堂,也說了自己身上沒什麽事情,便又帶着家裏的郎中打算離開。
藏在床上的霍以聽見外面沒有了動靜,終于敢動上一動,将自己已經酸了的腿往回收了一下。
正是這一個細微的動作,帶動銀紅色的床紗晃動,霍以一愣,下意識停了下來。
床紗影影綽綽,看不清楚背後的東西,姜桓卻敏銳地察覺到這一動靜,往女兒家的閨房深處去看本就是冒犯,是以方才在房間之時,姜桓隔着畫屏,根本沒往裏面看。
可此時這一異動吸引了他,在畫屏後面露出浮動床紗的側面,正露出一截黑色繡金線的布料,姜桓面色一沉,目光在頃刻之間變了。
林婳原本是背對着床的,并不知曉身後的動靜,但看到姜桓驟變的臉色,林婳也瞬間反應過來,應該是霍以,她轉身往後面看了一眼,又對上姜桓的目光,故作淡定地解釋道:“應該是方才幫我收拾床鋪的侍女。”
分明站在自己面前的還是方才那個姜桓,或許是心虛,林婳竟然感覺到了一種緊張的情緒。
所幸,姜桓深入骨髓的禮教觀念尚在,哪怕是知曉林婳在扯謊,也沒有提出什麽異議,只應了一聲,便轉身離開了。
看着姜桓徹底離開之後,林婳徹底松了一口氣。
霍以已經從裏面出來了,他耳根子是通紅的,說話的語氣卻格外不解:“你這麽緊張幹嘛?”莫名有一種捉奸的感覺。
林婳也在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被姜桓看到了就看到了,她為何要那樣緊張?莫非是上一世的觀念深入人心,導致她下意識覺得背着姜桓私見霍以是一件十分過分的舉動。
“課業的事情是我們兩個一起的,先生這個時候過來,又看到我們兩個不去學堂的人湊在一起,影響豈不是很不好。”林婳扯了個借口道,也像是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理由。
霍以勉強信了。
“那你真的要去學堂了?”霍以又确定了一遍,他其實也是更傾向于林婳去學堂的,他本來就不愛讀書,若非這學堂是在林府裏設的,他是定然不來的。
他來林府為的就是多見林婳幾面,若她都不去了,他再留着也沒有什麽意思。
林婳點點頭,剛在姜桓那裏答應下來,現下便後悔了。方才就在姜桓面前認一認慫又如何了,現在也歇息不了了,還得去學堂,沒勁透了。
霍以心裏喜悅,又想到林婳是為着什麽應下的,順口道:“原來姜大郎君說話這樣好使。”不免帶了點醋味。
林婳聽着便覺這話酸,于是調笑他:“霍四郎醋了?”
“哪有!”霍以跟被踩了尾巴一樣,忙否認道。之前他還心有忌憚,但得了林婳準确的說法之後便沒有過了,他是知曉林婳的,做不到的事情她是決計不會亂說。更何況如今姜大郎君算是他們的先生,這樣的醋意未免太過唐突。
“沒有便好。”她将自己面前的八珍湯往霍以那邊推了推,“我母親今日叫人煮的八珍湯,你也嘗嘗?”
霍以很了解林婳:“喝不下了?”
林婳促狹地抿嘴笑了笑,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