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月光紗将內房與外頭隔開,雕花紅木窗開了一半,銅獸吐出絲絲縷縷的細煙,一寸一寸沁鼻往心腦裏鑽,周遭全是安靜,林婳悠悠轉醒。
說來也怪,林婳重回到如今之後,一直不敢睡得太踏實,生怕做和那日一樣的夢。可這幾日來,她一直也沒有夢到上一世的事情,冥冥中有一種心聲告訴她,塵埃落定了,上一世的事情再與她無關了。
上巳節在燕華朝三月三日,算是一年一度的大日子,縱然林父那日答應了林婳上巳節可以同霍以一起出游,可自然也不會是他們兩個,一起去的還有林婳的二哥林峥。
只是林相怕是忘了,這三人一同出門,林婳自然不會有意外,只是一路上旁人會不會倒黴便不确定了。
林相性子最為嚴厲,雖然偏疼林婳,卻也不會多縱容她,犯了錯該挨打還得挨,林母更是一心想要将林婳養成大家淑女的模樣,自然也不會由着她回來。
這樣一來,林婳要長成現在這個驕縱模樣,最大的功臣就是那無底線包庇她的二哥,還有不管犯了什麽錯都幫她扛着的霍以了。
他們三個人小時候不知道闖了多少禍,最後的結果都是被林珣揪着耳朵帶回府中,一番審問過後,林婳永遠是清清白白一身的無辜。
時間一長,林珣都被氣到懶得同他們計較了。
林相此次還敢放他們三個一起出去,可見林婳前陣子的乖覺假象叫他淡忘了林婳原先的德行。
眼下的林婳與從前那個驕橫的自己相隔已久,所以她自己并沒有覺出來什麽不對勁的地方,歡歡喜喜地同林峥霍以出門了。
林婳出嫁後在宅院幾載,每日思慮最多的事情便是如何讨姜桓歡心和如何與他那白月光表妹鬥法。但姜府并非林府,她的高傲沒有人縱容,所以常常是铩羽而歸。
久而久之,林婳早也沒有了在家時候的趣味,更沒有什麽心思去過什麽上巳節了。
現下幾人走在大街上,林婳看什麽都新奇,看什麽都歡喜,什麽都願意多瞧上兩眼。
日暮落下,天色将暗未暗,街上的燈已經亮了,多以桃花或蘭花為裝飾物,是以燈火也不求亮,全以淡雅為主,以求符合節日風貌。
林婳想來最愛大紅的豔色,對這等素雅的顏色是不感興趣的,所以他們直接跳過看燈火的環節,張羅着街上的各色小吃。
她不禁想起自己苦哈哈的上一世,其實是給姜府送過帖子邀姜桓一起出游的,不過最後林婳并沒有得到回應。
Advertisement
不過想想也是,京城中仰慕姜大郎君的女子太多,他只怕是挑請帖都挑花了眼,哪裏會注意她送去的帖子。更何況,依照林婳對姜桓的了解,他應該不會與任何人在這樣的日子出游。
姜桓這人其實挺無趣的,最愛的東西是無趣的詩書和冷冰冰的棋子。好多次她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他的面前好像都不如他手中的詩書有趣。天下學子那樣擁護他、敬仰他倒是沒錯。
林婳并不清楚他在旁人面前是否也是這樣的,至少上一世她從街頭逛到巷尾,也沒有能巧遇姜桓。
林婳的思緒走遠,眼前忽的一黑,霍以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想什麽呢這樣出神?給你挑了個狐貍面具,別動,馬上就戴好了。”
她于是安安靜靜地不動了。
等霍以幫她将面具戴好,林婳重新恢複視線之後,她才重新看向小攤子上:“那你要戴個什麽?這個狗狗不錯,你戴着應該合适!”說着便往霍以看去。
霍以面具後的臉色黑着,林婳看不見,但莫名在他眼神中看出了幽怨。
林峥發出一聲爆笑:“哈哈哈哈我就說這是狗吧,霍四非說是狼,你看現在我阿妹也說這是狗,你還有什麽不認?”
“就算是狗,那也看戴在誰的臉上,戴在我霍小爺的臉上這就是狼!”霍以最後嘴硬道。
林婳也跟着林峥一起笑他,一面笑着還不忘給自己二哥挑了一個老虎的面具:“那二哥你要戴什麽?”
“你們小孩子家家的玩具,我就不用了。”林峥拒絕的話只維持到看到林婳手中拿着的那個老虎面具,別扭得很,不再抗拒,也不主動說自己要這個。
在家裏作為常年老二的林峥,處處都被大哥壓一頭,偏偏還恨不得,畢竟那是他親大哥。要緊的是,要是不規矩真的會挨大哥的板子。
誰能想到在自己阿妹眼裏,自己竟然是虎,瞧着便比霍四那狗強多了,于是林峥半推半推地戴上了那個老虎面具。
眼見自己二哥認認真真地開始調整面具的位置,林婳掩嘴偷笑,目光下意識往霍以那邊看,正被眼中帶着笑意的他捉住,兩人同時輕笑一聲。
林婳這時方才真真切切地确定,自己确實可以重新開始,自己也已經重新開始了。
他們在小攤旁邊站着,時不時會有來往的路人,林婳淺笑着收回目光的時候,正前方正好有懷中抱着提燈的幼童的男子經過,金魚與蓮花相得益彰的紙燈籠散發着橙紅色的光從林婳眼前掠過。
林婳低眉間,不遠處人潮擁擠的木橋上,一個一襲白衣的男子,手上捏着一把折扇,眉眼清淡,轉身離開。天色分明是昏沉的,可那一處是映目的白。
有一種人一旦出現,便是人群中的焦點,一眼便能看見。
林婳只是下意識低聲說了一句:“怎麽會是他……”
她的聲音很小,但霍以正好聽到了,見林婳神色不對,順着她的目光朝遠處望過去:“看見哪個熟人了?”
“沒誰,是我看錯了。”分明只是一句尋常的問話,但林婳像是被人窺見了心中的秘密一般,倉促回答。
林峥并沒有聽出來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他喜滋滋地扶了扶自己的面具,也朝兩人正在看的方向看過去,不信道:“這街市上這麽多人,我從這兒都不看見橋對面那些黑影子是不是人,你怎麽可能看到什麽熟人?”
林婳聽到這一句話後笑了。
林峥板着臉裝正經:“可不是嗎?若真是有緣的熟人,一會兒自然會面對面見着,那用得着你在這遠遠地望。聽說街尾新開了家酒樓不錯,阿妹好容易出來一趟,二哥帶你去吃好吃的去。”
林婳無奈地跟上林峥的步子。
落在他們兩個後面的霍以覺出了不對勁的地方,但見林婳不提,便盯着那個方向望了一會兒,半晌也沒看出來什麽,這才也離開了。
上巳節的街市比平日裏熱鬧不少,不過這種節日裏的小攤都是随着人流動的,哪裏人多熱鬧,小攤便跟着跑。
數十個風筝被拉着從橋頭過去,花花綠綠的顏色遮擋了一路好風景。躬身取冰糖葫蘆的姜桓支起身子來,任身邊的小厮付了錢。
一旁的晉王笑他:“我說姜大郎君今日怎的變了性子突然願意出來湊熱鬧了,原來是為了串冰糖葫蘆啊!”
姜桓目光落在自己手上讓人垂涎欲滴的冰糖葫蘆上,愣了一下,笑着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是如何鬼迷心竅了,分明不喜甜食,卻下意識挑了一串最大的糖葫蘆拿在了手上。
聽到晉王這句取笑,他也不惱,一旁饞嘴的小孩兒還眼巴巴地望着他手上的冰糖葫蘆,姜桓作勢便要将冰糖葫蘆遞給小孩兒。
不等他遞過去,先被晉王攔住了:“且慢,可不能因為我的取笑讓姜郎少了一串糖葫蘆。”他說着,遞給小販一塊碎銀,又買了一串冰糖葫蘆遞給旁邊的小孩兒。
姜桓見狀,只得将那串冰糖葫蘆拿在手上。
“這邊近日新開了一家酒樓,我聽好些人都說過不錯,樓上賞燈,別有一番風味。姜郎今日難得出來,咱們便去那酒樓如何?”
姜桓點頭。
姜桓素日話少,今日來的路上更是冰冷着一張臉,往日也聽聞過一些姜大郎君不喜與庸人多話,晉王一路上話都少了些,這會兒見他又恢複了往日的溫和,這才放心邀他去酒樓。
姜家之人不入仕,又是名揚天下的學者,皇家架子在他們這兒根本沒用。更何況晉王一向想要結交姜桓,所以絲毫不在乎這一會兒的冷落。
幾句話間,兩人便往酒樓去了。
酒樓內,林婳正在抱怨霍以,往日給她帶了那麽多好吃的,怎麽偏偏沒有給她帶這家酒樓的,讓她好生嘴饞,嘗到什麽菜都覺得好吃。
霍以好脾氣地哄着,倒是一邊的林峥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添話:“家裏的廚子是特地找來的,外面多少人想吃都吃不到,怎麽就偏成了家裏餓着你的樣子。”
“家裏的飯菜再好吃,吃多了總會膩的嘛!我又不像二哥你一樣可以整日來酒樓裏用飯。”林婳毫不猶豫反駁他。
“你這張嘴呀,真是太厲害了。”林峥被說得無法,只能一邊數落她一邊霍以使眼色。
“我可長記性了,這不是以前沒來過這家酒樓,等後面你什麽時候想吃了告訴我,我随時給你帶來,可消氣了?”霍以一面給她夾菜,一面笑着道。
林峥看着他不争氣的樣子搖頭。
心裏又是覺得非得這樣的男子才能有資格娶他的妹妹,又是氣霍以這樣遲早得将林婳嬌慣成混世大魔王,到時候霍以便是來找他哭都沒有眼淚。
他情緒錯雜,竟一時間沒有說幾句話,只給桌上多添了幾道菜。
他們一進來便尋了二樓雅室,能看到外面喧嚷的街巷,也能看到樓底下的戲臺子。霍以是不覺得這南戲有什麽好聽的,不過林婳就喜歡這種熱鬧的形式。
正在林婳大快朵頤之時,便聽見外頭有一道笑聲,聽着有幾分耳熟,不過分辨不出來是何人。
過了一會兒,另一道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這道聲音林婳再熟悉不過,清如泉水,空靈磁性,宛如山間之冰。
林婳愣了一下,一時間外面的戲班子聲音都安靜了下來,滿世界只剩下那個聲音在耳邊響着,像是來自上一世的夢魇。前些日子沒做的那些噩夢全來糾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