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澤賈馔
自從那天送完畫回來,方寸的表現就有些異常。以前她往外跑的心思像浮木,按都按不下去。如今倒像縮頭烏龜,喊都喊不出來。
這可把方金枝愁壞了,以為送畫那天,方寸在各位姨媽姐妹處碰了釘子,心裏受到打擊,所以悶悶不樂。
于是夫妻二人商量,趁今天劉友無出去見一位朋友,順便把方寸也帶到宅子外逛逛。
這邊方金枝剛要去叫她,五院的左老爺便來玉蟬院拜訪。一陣寒暄後,左老爺表明來意,說他們生意圈今晚有一個宴會,各家老板的子女都會參加,便想叫上方寸一起湊湊熱鬧。
“……都是些活潑的年輕人,熱鬧的場合還能交幾個朋友。年親人,多出去走動走動總是好的。”
劉友無本在猶豫,方金枝卻笑着應承下來:“五姨父的邀請真是及時雨,我們回來的這些天,寸寸正悶得慌,肯定巴不得跟五姨父一起赴宴。”
左凝同笑着點點頭:“那晚些時候,我讓小厮過來接她。”
“有勞五姨父了。”
送走左凝同,劉友無說出心中不安:“五姨父生意場上的交際……方寸去,合适嗎?”
方金枝搖頭笑嘆:“夫君一心只讀聖賢書,哪裏知道人情世故。”
劉友無疑惑地看向她。
“寸寸也有十六歲了,早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娘家數五姨爹人脈最廣,如今他有意帶上寸寸,大概是想幫我們分擔擇婿之憂……”方金枝嘆道,“畢竟不能放任她天天抱着一副畫過日子吧?”
經她一番提點,劉友無感慨地點點頭:“還是夫人玲珑聰慧,不然為夫就要拂了五姨父的好意。真是慚愧……”
夫妻二人準備把赴宴這件事告訴方寸。走到門前,便聽見裏面一陣似哭似嘆的胡話。
“……百裏琸,我、我盡力了,可還是……”
“我對不住你……”
“可是、我能有什麽辦法?……”
“……那個混蛋……”
……
方金枝與劉友無對看一眼,朝房內叫到:“寸寸,娘有個好消息告訴你,開開門呀。”
方寸正兀自傷神,聽見這話,不情不願的打開門。
“寸寸,你的五姨爹今晚要去參加一個熱鬧的晚宴,想帶你一起去吶!”
方寸眼睛一亮,瞬間又暗下來:“娘,我這幾天心情不好,哪裏也不想去。”
“越是心情不好就越應該出去走走。你已經好幾天沒出大院啦。”
劉友無也說:“你不是一直喜歡這樣熱鬧的場合麽?難得五姨爹有時間帶你,不求你長見識,去品品美食放松一下心情也是好的。”
方寸眼裏的光慢慢回來些,想了想,問:“那……方瀚海——表舅去嗎?”
“當然要去,你的渺渺表姨也會去。放心,你有伴的。”
方寸哭喪一張臉。那晚的“烏龍吻”父母不知道就算了,五姨爹是正兒八經的見證人,怎麽也不顧她的顏面?是怕她不懂尴尬?
方寸剛要拒絕,方金枝拉住她的手,帶着央求:“寸寸,你去吧,順便幫娘一個忙,去打聽打聽花骰賭坊最近有什麽動靜,杜老板把咱那房子怎麽處置了。行嗎?”
方寸看看她爹娘一副擔心臉,想,“烏龍吻”又不是她的錯,憑什麽讓她爹娘跟着擔心?經過一番思索,終是點頭:“好吧,我去就是。”
商賈們為溝通往來,會不定期舉辦圈內食宴——“賈馔”。
金澤城作為皇都,彙集天下名流巨賈。“賈馔”的規格自然更高。
方寸從下馬車開始,就沒有停止驚嘆。
這場“賈馔”,包場最有名的客棧“春朵”不說,門口招展相迎的花魁頭牌,看臺深情演奏的宮廷樂師,望不到盡頭的餐桌,從未見過的稀奇食物……
奢華程度,簡直擠爆了方寸的好奇心。
“喲!左老板!”
才進門,一個紫衣大肚的老頭風風火火地走過來。
“齊老板。”左凝同也笑着招呼。
方瀚海、方渺渺也跟着叫道:“齊伯伯。”
齊老板笑着點頭:“我那孫女正盼着你們,你們要是再晚一點,我的耳朵就要被她吵起繭咯!”轉眼看到方寸,“咦?這位是?”
左凝同笑道:“她是我的甥外孫女,方寸。”
“哦!真是個漂亮的姑娘!”齊老板又上下看了方寸,“不說還以為是你家兒媳呢!”
方寸臉一黑。
“好了齊老板,我們上去吧。讓孩子們自己玩。”
“對對對,趕緊趕緊!不然今晚又是我倆最慘。”
“瀚海,照顧好方寸和妹妹。”
方瀚海颔首。
左凝同又笑看方寸:“方寸,在這裏不必拘謹。有事找你瀚海舅舅,好好玩。”
交代完,兩位老爺就上樓去了。
不拘謹?怎麽可能?尤其還面對尴尬的源頭——
方寸偷偷朝方瀚海看,不幸卻撞上他看過來的眼神!
“方寸,我帶你去認識一下齊貝吧?就是剛才齊老板的孫女。”方渺渺救世主般打破尴尬,
“唉、哦,好……”
“哥哥,你要一起麽?”
“不用。”
方渺渺笑道:“那,一會兒齊貝問起我怎麽辦?”
方寸敏銳地嗅出一絲八卦的味道,轉頭去看,竟然又對上他的眼神!
“方寸。”方瀚海突然叫她。
方寸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哦、呵呵,舅舅……”
“你好好跟着渺渺,我在東南角,有事過來找我。”
“好、好的,舅舅……”
方瀚海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便朝東南角圍着的一群少年走去。
“落花有情流水無意,齊貝恐怕要傷心了……”方渺渺望着方瀚海的背影搖頭輕嘆。
方寸疑惑臉:“什麽?”
方渺渺對她甜甜一笑:“方寸外甥女,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然而,方渺渺并沒有陪方寸玩多久,就被齊貝“脅迫”去找方瀚海了。
金碧輝煌的宴會場,各色錦服華衣的人們,傾杯交盞,言笑晏晏。
方寸淹沒在這往來不識的熱鬧氛圍中,只覺身心舒坦。那些壓抑已久的玩興,正蠢蠢欲動。
她沿着餐桌,細細打量每一道精致的菜品。忽然被一道甜品所吸引。
這道甜品名為“反彈琵琶”,是一個飄帶翻飛的舞女踩在雲朵上,反手抱了一把琵琶。
這舞女雲髻高聳,皮膚白皙。眉彎目深,紅唇微揚就像在笑。豐腴的身材自然扭曲。衣衫清透似蟬翼,仿佛一陣風來就會把它吹落。
不過食盤大小的地方,卻能做得栩栩如生,廚師技藝令人贊嘆。
方寸盯着那把鎏金琵琶,上面蠶絲般纖細的弦,隐隐泛着五彩微光。仿佛只需撥弄一下,便有天籁。
這麽想着,她已慢慢伸手……
“既是美馔,怎可手污?”
方寸頭頂乍然響起一陣清冷的聲音,她擡頭,發現旁邊立着一個墨綠色衣衫的少年,正嚴肅地看着自己。
方寸嘿嘿笑道:“我……趕蒼蠅……”
少年上下打量她:“你是誰家的?以前怎麽沒有見過你?”
“呵呵……我是第一次來。”
“你是白家人?”
方寸看出這少年對自己頗為嫌棄,當然不會自報家門,于是使了個壞心眼:“我叫金烏。”
“金氏?”少年蹙眉思索片刻,似有疑惑,“金氏家規森嚴,鮮有女眷抛頭露面。”
“不不、我不是那個金氏……”方寸覺得這少年刨根究底有些難纏,便轉移話題,“你知道這個‘反彈琵琶’是怎麽做得嗎?”
少年雖然對方寸起疑,但出于禮節也沒有再追問,耐心解釋道:“此馔所表乃西域石窟的‘飛天’,菜品所用琉璃糖漿塑成骨胎,再用七彩酥油覆其上為血肉,寓意三千繁華,歌舞升平……”
方寸認真聽他講解,如醍醐灌頂,驚異連連。
“……此馔是特聘西域佛師所制,是歷次‘賈馔’不可或缺的一道菜品。雖然如此,”少年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卻從未有人敢動筷。”
方寸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一絲諷刺,大概他是指剛才自己伸手一幕。
她笑道:“可既然是菜品,就是用來吃的,如果不吃,幹嘛做它?”
少年反問:“古董值錢,豈非都要換成銀子?”
方寸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在拐着彎嘲笑她世俗沒見識吧!
好好的心情頓時澆滅一半,方寸不想再看見這個少年,轉身準備離開。
“‘賈馔’不比家宴,金姑娘若看見想吃的,記得拿碗筷。”少年好心提醒一句。
可這話聽在方寸的耳朵裏,無疑是補刀。
至于嗎?她又沒碰成,還要追着她的小失誤不放?三番兩次地奚落她,是沒見過她以前在天寶街的威風吧?
想罷,她轉身走回來,端起“反彈琵琶”,張口就咬掉“飛天”的腦袋。
“你——!”少年震驚不已。
方寸嚼了嚼,皺眉道:“味道也不過如此。”然後把“飛天”的“殘身”放回餐桌。
“你——”少年還是震驚地說不出話。
這時,已經有一些人察覺到這邊的動靜,在逐漸圍過來的人群中,方寸發現方瀚海也正領着一群少年朝這邊走來。
“公子,出了何事?”幾個小厮最先走過來。
少年像是還未緩過神,只怔怔地盯着“飛天”,薄唇緊抿。
“公子!誰竟然敢——”
圍觀的人群也開始熱烈議論起來。
“如此亵渎……太沒規矩了吧!”
“我看這家人是嫌銀子賺夠了!”
“也不怕走厄運……”
……
方寸知道自己可能闖了禍,要是讓人知道自己是方家人,豈不是給五姨爹丢臉?
于是,趕在方瀚海過來之前,方寸飛快擠出人群,悄悄溜出“春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