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只要說出口來,就再沒有一句正經的話。
白旭氣得跺了跺腳,懊悔自己浪費力氣關心他,轉身又跑回了葉靜鴻身邊。
周思棋微微一笑,收斂心中情緒,慢吞吞的跟了上去。
一行人傷的傷病的病,路上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在天黑前趕到縣城,尋了家客棧投宿。
他們銀錢帶得充足,自然每人各要了一間房,但到了夜裏,阿寧竟抱着被子敲開周思棋的房門,說是要同他一起睡。
“睡一張床?”饒是周思棋風流不羁,這時也心跳了一下,咳嗽道,“阿寧,你知道我名聲不好,男女通吃,為什麽……?”
呃,該不會是對他有意思吧?
阿寧笑盈盈的進門鋪床,道:“二公子內力深厚,白日裏可以把寒毒強壓下去,但晚上若沒人陪着,怎麽撐得過去?”
周思棋呆了呆。“你、你也知道這事?”
“二公子當初為了給葉大俠治傷,潛入寒潭去尋炎冰果的事,修羅谷裏早已傳開了。”
周思棋苦笑一下,道:“正是為了這枚果子,大哥才會識破我的身份。”
“他只知正邪勢不兩立,卻不知你為他吃了多少苦頭,一旦寒氣入體,就要一輩子受此折磨了。”
周思棋怔怔坐了一會兒,笑說:“我可是神醫來着,什麽病治不好?只是調理起來麻煩些,要拖上幾年罷了。何況夜夜有美人相伴,不知多麽快活。”
邊說邊搖了搖手,脫掉鞋襪躺上床去,顯然不願多提此事。
阿寧識趣得很,當即閉口不言,同樣在他身旁躺下了。只是并不急着入睡,反而取出腰間那管玉笛,握在手裏輕輕摩挲。
周思棋知道這笛子的來歷,不禁笑道:“我師兄也真是狠心,怎麽只派你一個人出門?嗯,他為什麽要你跟蹤趙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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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寧想了想,道:“少爺快成親了。”
“啊,他怕趙美人從中破壞,所以才派你來的。”頓了頓,又道,“不對,我師兄若離了你,真是一天也活不成的,哪裏會随便打發你出來?定是你什麽地方惹他生氣了,對不對?”
阿寧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目光從笛子上掠過去,望向窗外的月色,悠悠的說:“那日天降大雪,少爺在院子裏舞劍,雪花一片片落到劍尖上,真是好看。後來少爺興致大好,新創了一套劍法,叫我陪他過招。”
“然後呢?你練劍的時候不專心,所以惹惱了他?”
阿寧點點頭,道:“我那天魂不守舍,少爺一劍揮來,我就擡手去擋,結果……竟把少爺的劍震飛了出去……”
“什麽?”周思棋吃了一驚,叫道,“你的功夫……難道比我師兄更高明了?”
“我的武功都是跟少爺學的,怎麽可能勝過他?”阿寧眨了眨眼睛,茫然的說,“可少爺偏偏大發雷霆,将我趕了出來。”
說着,轉頭看向周思棋。“二公子,你說少爺什麽時候才會消氣?”
周思棋讷讷的說不出話來。
他師兄練武成癡,堪稱修羅谷內第一高手,那股子驕傲勁真是無人能及,所以連趙聞這般的美人也入不了他的眼。
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可不知他要生氣到幾時了。
阿寧見周思棋不答,便也沒有追問下去,僅是溫和一笑,柔聲說:“不論如何,我總是跟着少爺的。”
話落,小心翼翼的收好笛子,阖眼睡了過去。
周思棋有阿寧在旁陪着,夜裏倒是睡得安穩許多,只是半夢半醒間,隐約聽見一陣悠揚的笛聲。
纏綿悱恻,哀婉動人。
不知在這清冷的月光下,凄凄楚楚的重複過多少回。
但第二天清晨起來一看,卻已經不見了阿寧的蹤影。
周思棋知道阿寧最聽師兄的話,想必是照着他的吩咐去跟蹤趙聞了,倒也并不擔心。只是少了個知心人陪伴,難免有些落寞,在房裏來回走了幾遍後,伸手推開了窗子。
擡眼望去,卻是呆了一呆。
原來葉靜鴻就站在窗外的一棵大樹下,也正朝着他這邊望來。
兩個人視線相對,一時都有些癡了。
隔了許久,葉靜鴻才猛地醒悟過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态,連忙轉身就走。
不料他這麽一轉身,卻是直直往樹上撞去。
“砰!”
這一下撞擊聲響亮得很,恐怕整個客棧的人都能被吵醒了。
周思棋心中好笑,急忙開了門追出去,道:“大哥。”
“嗯,”葉靜鴻不情不願的轉回頭來,臉上表情好不尴尬,“你起得真早。”
“大哥找我有事?”
葉靜鴻自然是矢口否認:“沒有,我不過是出來練功而已。”
“喔……”練那種專門撞樹的鐵頭功?
明明有千言萬語,但只說得幾句,兩個人就又出不了聲了。
最後葉靜鴻提步欲走,邁出一步後卻又停下,問:“你的傷怎麽樣了?”
“全是皮外傷。”
“右手……記得好好上藥。”
周思棋靜了一下,忽道:“大哥守在我的窗子外頭,就只是為了說這句話麽?那你以後最好少費些心思。我這個人笨得很,一不小心,怕是又要誤會了。”
語氣涼涼的,比平常冷淡許多。
葉靜鴻心裏一跳,不覺疑惑的回頭看他。
周思棋便笑一笑,低頭去看自己包紮好的右手,嗓子微微發啞:“大哥還不明白嗎?只消你一句話一個眼神,我就管不住自己的心啦。”
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但其中暗藏的情意,葉靜鴻豈會聽不出來?他拳頭握了又松,心中激蕩不已,終於開口說道:“我那日在破廟裏說的,全都是肺腑之言。若要我跟你一起死了,我絕不會眨一眨眼睛,但若要我……”
“要你光明正大的跟我在一塊,你卻萬萬做不到,只因你是人人稱道的大俠,怎麽好跟我這種邪魔歪道糾纏不清?”周思棋蒼白的笑笑,道,“你并非不喜歡我,只是愛得不夠深而已。”
葉靜鴻被他搶白一頓,竟是噎得說不出話來。
周思棋便擡了頭看向別處,接着說道:“我并非死纏爛打的人,這回一直跟着你,只是因你餘毒未清,我實在放心不下。等大哥傷勢痊愈後,我自然會回揚州去。你什麽時候來,我就等你到什麽時候,你若一生不來……呵,那也不過是等上一輩子罷了。”
話落,似覺得再沒有什麽話好跟葉靜鴻說,閉了閉眼睛,轉身就走。
葉靜鴻定定望那背影,茫然若失的伸一下手,卻只抓到一片虛無。他心裏突然劇痛起來,不由自主的往前沖了幾步,伸手,從背後抱住了周思棋的腰。
“大哥?”周思棋愕然回頭。
葉靜鴻将牙一咬,道:“我現在心裏亂得很,不知如何是好,但等無雙城的事情了結後,我定會給你個答複。”
“大哥的意思是……?”
“我會認真考慮,看能不能放下一切,從此陪你退隐山林。”
周思棋只聽得退隐山林四個字,耳邊已是嗡的一聲,連手指都發起抖來,低聲道:“大哥……當真願意給我這個機會?”
他一字一頓,說得太過用力,連自己的嘴唇也給咬破了。
那唇上沾染一點殷紅,襯着他的如玉容顏,竟平添了幾分妖冶風情。
葉靜鴻瞧得呆了呆,頓時心跳不已,手指輕輕按上他的唇,道:“你待我一片癡心,我總不好叫你愛錯了人。”
他平日是絕不會說出這種情話的,只因有了跟周思棋一起退隐的打算,便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感情。
周思棋自然明白其中意思,一下握住葉靜鴻的手,擡頭往他唇邊吻去。
葉靜鴻只說考慮。
但他既動過退隐的念頭,哪怕結果仍是無望,也算不枉此生了。
正當動情之際,忽聽得“吱”的一聲,旁邊的某扇窗子被人推了開來,然後是白旭伸懶腰打哈欠的聲音。
葉靜鴻大吃一驚,想也不想的動手推開周思棋。
但他重傷剛愈,實在沒什麽力道,結果周思棋紋絲不動,他自己卻踉跄着後退數步,又一次撞在了樹上。
周思棋見了,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時白旭也發現了他們兩個,奇道:“葉大俠,周神醫,你們怎麽起得這麽早?”
葉靜鴻表情狼狽,根本答不上話來。
周思棋便替他答道:“嗯,葉大俠一早就在練功夫。”
“周神醫你呢?”
“我?”周思棋笑笑,慢條斯理的拭去唇邊血漬,再故意舔上一舔,眼睛直勾勾的盯住葉靜鴻,“我正琢磨着……怎麽騙得人家跟我回山上去當壓寨夫人。”
聞言,葉靜鴻狠狠瞪他。
白旭則是一頭霧水,想了半天,只當周思棋又在調戲人,氣呼呼的阖上了窗子。
周思棋哈哈大笑。
他說話做事雖然輕浮得很,對葉靜鴻卻是一貫的認真,明知道只有一星半點的希望,也定要賭上一賭。所以從那日以後,果然開始纏着葉靜鴻不放了。
有時甚至略施小計,特意支開了白旭,好跟葉靜鴻并辔而行。
而葉靜鴻既答應了給他答複,當然不好再冷言冷語了,何況他心裏本就向着周思棋,就算再怎麽克制自己,也總忍不住要朝周思棋望上幾眼。
因此一路上雖無逾矩之處,情愫卻是日甚一日,恨不得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
可惜數日之後,畢竟還是到了洛陽。
武林盟前些時候中了無雙城的詭計,一幹江湖豪傑都被擄了去,剩下的要麽是不理世事的前輩,要麽就是不成氣候的年輕子弟,因此葉靜鴻一到,就被衆人拉了去議事。
周思棋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所以并不跟衆人照面,自去後邊找了間廂房住下了。他昏昏沈沈睡過一覺後,到了吃飯的時辰才起身,不料葉靜鴻還未回來,反倒是白旭正在飯廳裏大吃大喝。
周思棋一眼望去,只見白旭身邊坐了個文靜秀氣的年輕女子,一直低眉淺笑,模樣十分溫婉。他瞧得有趣,走過去笑道:“哪裏來的這樣一個大美人?白少俠真是豔福不淺。”
白旭聽了,連忙摔下筷子護在那女子跟前,滿臉戒備的說:“這是我妹子白霞,她平日養在深閨裏,連我這當哥哥的也見不着幾面,你可別打壞主意。”
那女子臉上微紅,并不開口說話,只朝周思棋福了一福。
周思棋望她幾眼,随口道:“既然是千金小姐,怎麽不好好呆在家裏,反而跑來這種打打殺殺的地方?”
白旭嘿嘿一笑,得意洋洋的說:“我這妹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嬌怯怯的好似風一吹就會倒,但這回為了葉大俠,竟千裏迢迢的趕來了洛陽,你說厲不厲害?”
周思棋心想她一個年輕女子,倒也真不容易,便問:“這又關葉大俠什麽事了?”
那女子咳嗽一聲,愈發低下頭去,連耳根子都暈紅了。
白旭瞧她一眼,笑道:“葉大俠救了我全家性命,我爹娘為了報答他的恩情,已決定将妹妹許配給他了。”
周思棋眼皮一跳,面上卻是不動聲色,笑說:“那好得很啊。不過白姑娘花容月貌,配上這麽一塊大木頭,未免有些可惜了。”
邊說邊微微一笑。
那笑容如拂面春風,熏得人心底暖洋洋的,十分動人。
白旭呆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連忙将自家妹子護得更牢,怒道:“我妹妹是個冰清玉潔的好姑娘,你別亂來!”
“怎麽?我連笑笑也不成嗎?”
周思棋可不理他,自顧自的在桌邊坐下了,執起筷子吃飯。只是席間對白霞頗為殷勤,非但動手布菜,還時不時的講幾句笑話,有心撩她說話。
白霞一直羞澀的低着頭,偶爾應上幾句,秀美的臉孔早已紅成一片。
白旭見狀,自是擔心得要命,一頓飯還沒吃完,就急急将白霞拉回了房裏。
周思棋只是微笑。
他慢條斯理的吃過飯後,見葉靜鴻還沒回來,便又轉回房去休息了。只是白天睡得太久,到了夜裏便輾轉反側起來,想來想去,還是只能去找葉靜鴻。
隔壁的屋子燭光隐隐。
周思棋知道葉靜鴻還沒睡下,卻并不上前敲門,反而從地上拾起枚石子來,彈指射向窗子。
“啪!”
輕響過後,屋內的人立刻驚覺,沈聲喝道:“誰?”
周思棋足下輕點,笑嘻嘻的從窗口跳了進去,道:“大哥,是我。”
葉靜鴻一見是他,表情才軟了下來,但随即又皺眉問:“好端端的,怎麽非要跳窗子?”
周思棋眨了眨眼睛,一步步走到他跟前,語氣輕佻的應:“偷香竊玉的人……有哪個是走正門的?”
葉靜鴻窒了一下,馬上就扭開了頭。“我只說了要考慮,可還什麽事都不曾允你,你別得寸進尺。”
他這話說得急了點,難免有些傷人。
周思棋卻只笑笑,從懷裏掏出樣東西來遞了過去。
葉靜鴻接過一看,原來是張精心繪制的地圖,圖上許多地方都做了标記,顯見畫圖之人費了不少心思。他一時反應不過來,問:“這是什麽?”
“無雙城的密道機關圖。”周思棋趁機俯下身,與葉靜鴻靠得更近一些,道,“大哥若要救人的話,有了這東西可方便許多。”
“你……怎麽會……”
“無雙城與修羅谷乃是宿敵,咱們修羅谷的人若要出師,可先得殺一個無雙城的人才行,所以我曾經混進去探過幾回。只是隔了這麽多年,我的記性又差,恐怕圖上多有錯漏之處。”說着,懶洋洋的打一個哈欠。
葉靜鴻心裏一跳,頓時明白過來,道:“你這幾日精神不濟,就算白天也總是昏昏欲睡的,就是為了這個緣故嗎?”
話落,情不自禁的伸手觸了觸周思棋的臉頰。
他雖不曉得周思棋費了多少心血才畫出這張圖來,但光看他眼底的淡淡黑影,就已知極不容易了。
周思棋順勢按住葉靜鴻的手,軟聲道:“看在我這麽盡力的份上,大哥考慮那件事的時候……總該多向着我些吧?”
葉靜鴻臉上發燙,竟無法出言反駁。
如此大好良機,周思棋怎肯放過?當下展顏微笑,慢慢湊到他唇邊去,很輕很輕的落下一吻。
葉靜鴻身體微僵,似有若無的嘆了口氣,終於将眼一閉,伸手把人拉進了懷裏。
周思棋低低的笑,愈發放肆的親吻那朝思暮想的容顏。
葉靜鴻逐漸喘息起來,問:“你有多久沒睡過了?倦麽?”
“不過少睡幾個晚上而已,沒什麽關系。”周思棋笑個不停,聲音暗啞,“只要大哥肯好好陪我……”
叩叩。
令人耳熱的情話尚未說完,外頭就響起了敲門聲。
葉靜鴻有些無措,手忙腳亂的推開周思棋,好不容易才鎮定下來,問:“誰?”
“葉大哥。”門外那人細聲細氣的,正是白旭的妹妹白霞。
周思棋聽見這個聲音,面色不覺一變,但很快又恢複如常,小聲嘟囔道:“白家的人是不是跟我有仇?怎麽一個個都來壞我好事。”
葉靜鴻聽他說得有趣,忍不住笑了笑,朗聲問:“白姑娘?夜這麽深了,有事嗎?”
“我見葉大哥屋裏的蠟燭一直亮着,知道你還沒睡下,所以泡了杯參茶送過來。”
葉靜鴻怔了怔,心想她一個未出嫁的女子,這麽晚了還來敲他的房門,恐怕不太妥當。但若當場拒絕,又顯得不近人情。正猶豫間,只見周思棋擺了擺手,已經後退幾步,大大方方的爬上了他的床。
他沒有辦法,只好苦笑一下,開口說道:“白姑娘,我要睡了,你還是請回吧。”
“……”
屋外的女子安靜片刻,低聲應一個“好”字,果然轉身就走。
葉靜鴻松一口氣,回頭看時,周思棋的動作可真快得很,竟已脫好了衣裳,正舒舒服服的躺在被子裏伸懶腰。
“白姑娘就這麽走了?聽說她爹娘想将她許配給你呢。送上門來的豔福,葉大俠為何不要?”
“我受傷中毒的時候,白老爺确實提過這回事,但我當時就已經拒絕了。”葉靜鴻嘆了嘆氣,正色道,“我同白姑娘只有數面之緣,對她并沒有那種心思,何苦耽誤她的終身大事?”
頓了頓,好似費了許多力氣,才接着說出後面的話:“思棋,你是明白我的,我心裏想着的人……一直都是……”
話未說完,又停了下來,愕然道:“周思棋?”
無人應聲。
原來周思棋緊閉着雙眼,早已在他床上睡熟了。
葉靜鴻真不知該哭該笑,心裏卻柔軟下來,伸手幫他壓了壓被角。然後轉身取過周思棋先前送他的那張地圖,小心翼翼的收進懷裏,緊緊貼在……最靠近胸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