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丹青·一
丹青·一
開封連着下了許多天雨,雨下得不大,淅淅瀝瀝的,很有些沒完沒了的架勢。
展昭打着傘走過西坊,在盡頭處停步。還是那樣一扇斑駁的朱門,不再上鎖,被風吹得吱呀作響。透過門縫可以看到院子裏的雜草得了雨水滋潤,一陣瘋長,已經将那清理出的小徑遮掩得不見蹤影了。而更深處的屋子也在細雨中模糊不清。
展昭心裏驀然生出許多感慨來。當日那賣唱女子倒在地上聲息全無,帶回去交給公孫先生卻已是遲了,早在路上便已力盡而亡。不知是那女子的天賦又或是後天得來的能力,以言語誘哄他人,創造幻境總是耗費精神的,更何況是虛幻了一個蘇楠出來。思及公孫策曾言:精力耗盡,且全無求生之意,哪裏活得下來。便更覺造化弄人。
“貓兒,怎麽跑這兒來了?”
展昭循着聲音望去,白衣煥然的青年打傘站在不遠處,衣擺袖間萦繞着迷濛水氣,眉目張揚,嘴角一勾,便是風華無限。
“偶然路過罷了。”展昭聽到自己的聲音這樣回答,帶着一絲的倦怠。
“你這貓兒恁是心思重。”白玉堂走近笑道:“且不說那賣唱女取人韶華,害人性命,就說她如今得與蘇楠葬在一處,未嘗不是她的心願,你有那閑工夫琢磨這些,怎的不見你想想五爺我?”
展昭臉色一僵,耳廓染上一點紅,咬牙道:“胡說八道,信口開河!”
白玉堂撇嘴:“五爺明明是就事論事。”
展昭拔腿就走,連一點眼神都懶得給某只蹬鼻子上臉的耗子。
白玉堂樂颠颠地跟上,那樣子簡直冒出一股傻氣,追着展昭連聲道:“貓兒,貓兒,你這是害羞了?別口是心非不承認啊!五爺說得哪兒有不對!”
展昭猛地停步,白玉堂一時沖得太快直接撞到展昭身上,當然不排除他故意的可能。順勢把人摟住,在對方耳邊嗅嗅蹭蹭,不敢再有過多舉動,卻也覺得非常滿足。太過滿足導致腦子變慢,白玉堂順嘴又禿嚕了:“貓兒,你身上的味道真好聞。”幹淨清爽,即便是雨天也帶着陽光般溫暖的味道。
展昭全身繃緊,冷哼了一聲掙開白玉堂,提氣躍起,燕子飛身法使出,眨眼間就不見人影,徒留一只大白老鼠呆在原地,臉現茫然:貓呢?這樣就跑了?這樣就跑了,要再親近一下,會不會被揍得很慘?懊惱地搖頭“啧”了一聲,溜溜達達地往回走。為什麽不追着貓跑?怎麽可能追上去,難道要上趕着被揍嗎?
回頭望了望雨中門庭冷落,靜守一隅的荒宅,白玉堂不由慶幸,慶幸自己同展昭一路走來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沒有波折,也慶幸展昭同自己一樣,從不曾将世俗偏見放在眼裏。他們之間,無需昭告天下,無需不相幹的人評論,但能坦坦蕩蕩,攜手并肩,就已足夠。
“貓兒,可莫一直這麽薄面皮啊!”悄聲嘆息一句,白玉堂扶額笑起來:君子端方,克己守禮,倒叫自己親近不得。可是,怎麽忍得住呢?
因為每相處一天,就覺得比前一天更加親厚,因為每一天的朝夕相對,都忍不住想更靠近一點。和對方在一起的感覺太過親近自然,私下裏的親昵是能令人上瘾的。那人身上的體溫、氣息堪比醇酒般惑人,誘着自己用肢體去感觸,用鼻端去聞嗅,恨不能更近一點,再近一點,融在一處,化作一個。
魂兮相依,靈兮相契。
細軟的微風夾着雨絲拂過面頰,沁涼的雨水洗去了臉上的熱度,白玉堂将手伸出雨傘,雨勢堪堪要停,索性收起傘來,緩步而行。路過開封最大的玉石鋪子玲珑軒,一時興起,擡腳走了進去。
店裏只有掌櫃一人,坐在角落裏看書,聽到有人進來的動靜只是擡眼看了一眼,道:“白五爺,請随意。”複又低頭翻閱書冊。
白玉堂知道這玲珑軒的老板脾氣古怪,不像旁的店裏那些老板見人逢迎,店裏的東西卻都是一等的好,價格公道童叟無欺,性子起了,更是神神叨叨,将美玉奉送也不是沒有的事。經營玉石的鋪子不似其它,裝飾沉郁,讓人能靜下心來去欣賞玉石。
博古架上有玉器的成品也有未經打磨原石,按照大小品相放置,最底下是幾塊還未開出來的璞玉,灰撲撲的毫不起眼。白玉堂相中了一塊籽玉,玉料有些小,但成色品相頗為難得,觸手溫潤。
“老板,這塊籽料賣嗎?”
角落裏的老板将書翻過一頁再倒扣在身邊的小桌上,這才不慌不忙地走過來,看了看白玉堂挑中的籽玉,道:“賣。白五爺要?”
“嗯,五爺要了。對了,能幫忙雕個玩意兒嗎?”白玉堂看着那不過兩個指節大小的籽玉,心裏已有了盤算。
“能是能,只這籽料形狀細長,之前也有客人相中,卻嫌不好雕琢,另選了塊品相稍差些卻好雕琢得多的。”老板平靜陳述,絲毫不在意這生意能不能做成。
白玉堂道:“細長正好,不需大,卻是要刻得精巧才好。将這籽玉一分兩半,做一對兒挂飾,老板可願做白某這筆生意?”
“那就請白五爺描個樣子,才好雕琢。”老板邊說邊轉身捧了筆墨紙硯出來,收走小桌上的書冊,将紙筆放好。
白玉堂過去略想了想,提筆細細勾畫起來,末了又對老板交代了許多,約定了取貨的時辰。老板一一應承下來,也不要白玉堂預付定金,只說信得過,便直接關了門,跟着就開始打磨雕刻起來。
走出玲珑軒,發現這麽一耽擱,雨已經徹底停了,再加上尋到了好東西,白玉堂的心情立刻好起來,腳下的步子也更加輕快起來。走出不多久,卻被人叫住。
“客官生的俊朗,耽擱片刻畫個畫像如何?小店新開不久,畫師卻都是技藝非凡,定叫客官滿意。”
白玉堂四下看了看,确認對方是在對自己說話,停步望去,卻是個書生衣着的青年。心知畫幅好的畫像所費時間必然不短,自己還惦記着要回去逗貓,白玉堂一笑道:“五爺今日有事,你家的畫師要真有一手,改日當攜友一道捧場。”說着往開封府走去。
青年望着白玉堂離開的背影一怔,又見天色确實不早了,便轉身回到店裏。點上燈,鋪開卷軸,執筆暈染起一幅未完的畫。不多時,內堂跑出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來,未束發髻,衣襟松散,跑到青年身邊坐下,晃蕩着兩只腳,道:“哥哥,我好無聊。”
青年摸摸少年的頭:“聽話,一會兒哥哥帶你出去吃飯。”
少年恹恹地點頭應了一聲,趴在桌上看青年執筆揮灑自如,畫卷中的人漸漸生動起來,最後一筆落到紙上,畫出了眼睛,人物一下子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能夠從畫卷中走出來。
……
白玉堂加快腳步回了開封府,正碰上府中的人聚在一起用晚飯,白玉堂毫不見外地自己到後廚端了碗飯出來,擠到展昭身邊坐下,拿起筷子一邊往展昭碗裏添菜,一邊自己胡亂劃拉幾口。
展昭看着碗裏突然多起來的菜,無言地看了白玉堂一眼,對方依舊對此項工作樂此不疲。接着又望向桌子對面的四大校尉:王朝悶頭吃飯,心無旁骛;馬漢一臉尴尬,吃飯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張龍叼着筷子,兩眼放空;趙虎滿臉憨笑,沒心沒肺。
好像也沒什麽異樣?這四個人一貫是這麽個德行來着。展昭眨了眨眼。
最沒心沒肺地那個突兀開口:“白少俠和展大人感情真好。”
展昭一口氣梗在喉嚨口,白玉堂笑得活像偷了油的耗子。
馬漢丢下筷子一巴掌拍在王朝背上:“少吃些!”王朝頓時咳得驚天動地,涕淚橫流。馬漢一邊伸手過去給人順氣,一邊開口:“那個,展大人對不住,我們四個粗人吃太多了,要不是白少俠,你都要沒得吃了。”
王朝拿着筷子的手舉起來胡亂揮了兩下,囫囵着道:“是,是啊!”
張龍張了張嘴,然後一句沒說又閉上了,低頭扒完了最後幾口飯。
展昭一口氣回到肚子裏,一下子就覺得飽了,看看碗裏比飯還多的菜,皺了皺眉,看起來好油膩,倒胃口。放下碗,道:“各位慢用。”起身離開。
白玉堂緊跟着也放下碗:“貓兒,等等我!”
趙虎感嘆:“白少俠和展大人的感情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