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言靈·五
言靈·五
蘇楠已經去世多年,又是病故的,開封沒有卷宗,而且蘇楠在開封就沒什麽特別親近的人,展昭和白玉堂有心要從此入手查上一查,卻因着是陳年舊事,而蘇楠本人在世時就極為低調,鮮有收獲。
展昭如往日一般地提劍巡街,身後跟着幾個衙役,白玉堂卻不在。想到那耗子咬牙切齒,不死心地跑去找茶樓老板套話,打定主意要問出那賣唱女子的來歷,展昭不禁莞爾:執著起來也真是執著,當然自己也是如此了吧。
視線掃過,周遭動靜皆入眼底。展昭眸光乍然一凜,眼睛微微眯起,心中起疑:前面的婦人鬓發間插着一支眼熟的白玉簪,宛然便是當日李氏所戴。只是李氏一頭青絲不似眼前這般夾雜着銀絲。展昭心下有了計較,命身後的衙役繼續巡街,自己跟了上去。
人群漸漸稀疏,展昭趕上幾步,見到了婦人的側臉,随即便是一驚:“李夫人?”
那婦人似是受了驚吓,低呼一聲,手中的竹籃掉落在地,慌慌張張地躲了幾步,擡頭一看,見是展昭,才鎮定下來,俯身拾起竹籃,尴尬道:“展大人,是小婦人失禮了。”說着借擡手攏起散落發絲的動作掩住了臉上驚慌的神色,悄悄緩了口氣。
展昭将李氏的動作看得分明,不由蹙眉,略略思考,道:“夫人近來可好?生活是否太過艱辛?”
李氏笑了笑:“也就那樣,不會更好,也不會更差。”
“夫人看起來憔悴了很多。”展昭淡淡陳述道。
李氏臉上本就稀薄的笑意霎時消失幹淨,梗着嗓子幹澀道:“展大人說笑了。”
展昭心念一動,腦中靈光一現,試探着問道:“夫人可曾遇到過一個說能為你實現心中願望的賣唱女子?”
李氏一個激靈,盯着展昭不知所措,體如篩糠卻不自知地佯作鎮定,半饷才吐出兩個字:“未曾。”
展昭焉能看不出李氏是在說謊,婦人眼底的緊張慌亂根本就藏不住,雖憐憫李氏,展昭卻堅持要得到一個解答,再開口時已刻意帶上了幾分壓迫:“夫人不必隐瞞,展某知道你見過,或者說同那個人說過話,你求了她什麽?代價是什麽?”
李氏睜圓了一雙秀目,眼裏已經有水光閃現,牙關緊咬,死死地看着展昭身後巷道入口,最後終于撐不下去,接連倒退幾步,後背抵上一株老樹,慢慢滑落跌倒在地,低低開口:“五年韶光換那人死。”說完便低哀地笑起來,笑着笑着便有眼淚順着臉頰流下。
五年韶華?難怪短短幾日便憔悴如斯,那女子果然不簡單。展昭看看四周,尚且沒有什麽人,但不能确定是不是一直不會有人過來,李氏這般失神模樣實在不妥,上前幾步:“夫人,展昭逾矩冒犯了。”說着便将李氏扶起。李氏渾渾噩噩,随着展昭的步子往前走,許久才回過神來,掙開了展昭的攙扶。
“展大人,可是要帶小婦人去開封府?開封府三口鍘刀,小婦人是逃不掉了吧,是小婦人不該心存僥幸。”李氏停步,低着頭問道。
展昭頓了頓,道:“自是要去開封府的,如何判案卻要看包大人。”
“包大人如何判,小婦人也不放在心上,自嫁人以來便無一日不是形同活死人,能得這幾天喘息,已是老天垂憐,本就不該貪求的,不該的……不該……”李氏眼裏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最後歸于一片平靜,了無生機。
展昭心下覺得不妥,也想不到更好的處理方式,便将李氏帶回了開封府問話。讓李氏在內堂坐下,展昭稍作斟酌,問道:“夫人能否說說是如何與那女子達成這樣一個約定的?”
李氏的臉上一片空白,眼角有細紋爬上,烏發裏夾着的銀絲幾乎刺目,發間插着的白玉簪與白發糾纏在一起,無端地叫人覺得落寞。李氏想了一會兒,道:“有日聽到一首小曲,心有所感,夜間便聽到那聲音問小婦人求什麽,小婦人答了,那人便問願不願意拿五年韶華來換,小婦人原沒當真,只想着應了也無所謂,何況,我是真的要他死。”
“為何一定要你丈夫死?”
李氏慘然搖頭:“死了就是死了,要什麽理由。只是他死了,我才知道,這半生竟是跟他分割不開的,他死了,對我來說,是解脫也是包袱。”
展昭見李氏不願多說,沉吟片刻,道:“夫人說是夜間聽到聲音,你丈夫沒有醒?另外,夫人可有跟那女子見過面?”
“他根本就不在家。那人也沒有露過面。”李氏垂下眼簾,淚水撲簌而下。
展昭安靜地坐在一旁,待李氏情緒穩定下來擦幹了淚水,便叫過衙役将李氏帶走收押。站在開封府的中庭裏,将近來的事情一一在腦海中過了一遍,一些蛛絲馬跡逐漸浮出水面,把許多瑣碎的事情串聯了起來,成為一個整體。展昭微微一笑:這便是了。雖還有隐情,只要能找到那個賣唱的女子,想必就能得到一個完整的答案。卻不知那耗子今天是不是會有些收獲。
正想到白玉堂,便聽到一聲歡欣雀躍的呼喚:“貓兒!”
展昭聽得白玉堂的聲音,料知對方今日大有收獲,轉頭笑道:“澤琰問出結果了?正好我也有些收獲。”跟着便将偶遇李氏的前前後後說了出來,然後滿臉笑意地等着白玉堂将他探聽到的消息說出來。
白玉堂嘴角一勾:“你可記得茶樓小二說他們掌櫃的不在?那掌櫃根本就不是不在,是躲人去了。今個兒是查賬的日子,不得不去櫃上,叫白爺爺逮住了。”
“躲人?”展昭反問一句,随即了然:“賣唱女子?”
“不錯。也是要那掌櫃拿陽壽換個願望。不過那掌櫃是個怕死的主兒,也沒什麽野心的,就惦記着命了,怎麽會肯,結果就被纏上了,現在是東躲西藏的,我看離瘋掉不遠了。”
“掌櫃的知道那女子落腳何處?”
“對。貓兒,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查到的,當年蘇楠中進士之後住的地方?”
“西坊盡頭那家。”說道此處,展昭回憶了一下西坊的格局,道:“莫非,那女子就住在那兒?說來西坊盡頭那家确實已經空了許多年,還是在角落裏,也不引人注意,倒是個藏身的好地方。”
“最關鍵的是,這些日子那地方傳言鬧鬼。”白玉堂嗤笑一聲:“事出反常必有妖,好端端的突然鬧起鬼來,叫人不起疑也難。茶樓掌櫃不清楚那女子到底住哪兒,只說西坊靠裏面的一家,随便到西坊一問,就知道哪家沒住人,再加上那《滿庭芳》跟蘇楠的關系,猜到那女子住哪兒不難。”
展昭點頭:“去看看?”
“走。”
兩人出門而去,徑往西坊,到了蘇楠舊時所居之處,只見朱漆的門上雖斑駁,卻點塵不染,顯然是有人清理過的,心裏便又多了幾分把握。門上了鎖,兩人便直接翻牆而入。
進了院子,便見眼前的院落雖然破敗,荒草叢生,但當中卻清理出了一條可以行走的小徑,順着小徑到了廳堂,裏面陳舊的桌椅擺放整齊,打掃得非常幹淨,兩人坐下,等着住在此處的人回來。
直到天黑,門才打開,兩人精神一振,看着門口處一個女子的身影出現,手中提着一盞燈籠慢慢走近。兩人不約而同地站起,走到庭院中。
女子站定,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們,然後問道:“終于想到要什麽了嗎?”
展昭搖頭:“不,我們想問你,你唱的那首《滿庭芳》是誰寫的?蘇楠是什麽人?”
女子歪歪頭,一派純真和嬌憨:“你們知道蘇楠?帶我去找他好不好?你們想要什麽都行,我不要你們的壽歲。”
眼前的女子身上透出的氣息太過詭異,白玉堂忍不住握住了畫影,冷聲道:“你為什麽要見蘇楠?之前拿走李氏五年韶華是想做什麽!”
女子笑開,紅雲上臉,嬌羞點點:“我當然要找他,他說要娶我的啊!我等了那麽久,不美了怎麽嫁給他,只好這樣做了啊。”
兩人聞言,立時明白為何這女子總是唱着那首《滿庭芳》,原來竟是她自己寫的。
展昭頓了一下,道:“據展某所知,蘇楠當年得中進士,備下了聘禮準備回鄉娶親之時,染上時疫,不多時便過世了。”
女子眨了眨眼:“誰說的?他不就在那兒嗎?”衣袖揚起,蒼白的手指指向門口。
白、展二人回頭看去,一青衣儒服的年輕書生緩步而來,面目模糊,從他們面前走過,然後将那女子抱在了懷裏。
女子忽然唱起歌來,不再是《滿庭芳》而是一首《鹧鸪天》。
玉階堆雪埋紅豆,環佩凝淚心上秋。十丈軟紅冷初透,茕茕相吊怎依舊。
笑影頹,記空帷,雲中錦書留為誰。寒月溶溶今昨非,相逢入夢終成灰。
曲罷,男子的身影消失,女子也倒在地上,呢喃出一句:“我看到他的墓了,卻不能信,不能信……”
再無聲息。
燈籠落在地上,火光跳了幾下,也熄滅了,一切歸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