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紅梅五
荼蘼褪盡,四月的濃蔭侵襲着大地,又是一個水草豐美的季節,北方的戰事暫時停歇。秦淮河畔的煙柳依舊,歌女在畫舫中婉轉歌唱,金陵城浸泡在千年如一日的脂粉氣中,燈影搖晃,火樹銀花,不久前戰敗遷都的頹然早已被一片尋歡作樂的熱鬧所掩蓋。
陸淺蔥回到烏山鎮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深夜,連日奔波已讓她困頓至極,不知不覺的靠在江之鯉的懷裏睡着了。
馬兒不知何時停止了奔跑,陸淺蔥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已是殘月西沉,空氣中帶着露珠的清冷潮濕之味,可她躺在江之鯉的懷中,身上裹着他的黑袍子,只覺得十分的溫暖,暖到臉頰都泛出醉人的酡紅。
陸家酒肆的燈籠靜靜的亮着,如同一雙溫柔的眼,注視着浪子的歸來。陸淺蔥漫出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來,仿佛自己做了很長的一場夢,兜兜轉轉,幾經波折,又回到了原點。
身後傳來一聲低笑,江之鯉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聲音暗啞,唯有上揚的尾音昭示着他愉悅的心情:“醒了?”
那日清晨,破舊歪斜的土樓下,兩人互表心事、親昵相擁的場景還歷歷在目,一向古井無波的陸淺蔥難得生出幾分羞怯來,忙從江之鯉的懷中坐起來,捂着發燙的臉說:“醒……”
濃睡醒來後的聲音還有幾分暗啞,不算好聽,但有種說不出的魅惑。陸淺蔥更加窘迫了,強作淡定的輕咳一聲,用恢複正常的聲調道:“醒了。”
奇怪,明明平時兩人的相處挺自然的,互表心跡之後,反而手足無措了,感覺做什麽都是多餘的,做什麽都要自我唾棄一番。可明知是多餘,明知會自我唾棄,仍然忍不住要将千絲萬縷斬不盡的青絲系在他身上。
她這般局促不安,江之鯉也有些擔心,伸手将她從馬背上抱下來,修長帶着薄繭的手掌覆在她額上:“着涼了?”
江之鯉的眸子仿佛由最深的夜凝結而成,陸淺蔥怔怔的望着他,連搖頭回應都忘了。
江之鯉垂下眼睑,嘴唇微微湊近了些許,陸淺蔥立刻緊張得屏住了呼吸。他濕熱的氣息撲灑在她的臉上,兩人的唇僅有纖薄的距離。
正此時,酒肆裏傳來了蹬蹬蹬的腳步聲,接着大門被嘩的一聲拉開,故淵和舊林驚喜的聲音平地裏炸響:“陸姨!”
“師父!”
陸淺蔥被吓了一跳,仿佛做了什麽虧心事似的猛将江之鯉推開,與他隔開三步遠的距離,望着舊林和故淵不自然的笑笑,說:“你們怎麽還沒睡?”
“我們在……等你……”
在江之鯉的視線的逼迫下,舊林越說越小聲,最後意識到氣氛不大對,舊林趕緊閉嘴,垂着頭從江之鯉手中接過馬缰繩,站在一旁不做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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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淵一頭撲進了陸淺蔥的懷中,陸淺蔥摸了摸他的腦袋,借此來掩飾自己的窘迫。
好好的旖旎被攪和得七零八落,江之鯉不開心了,盯着徒弟冷笑一聲,意有所指道:“我看你們年紀不小了,早些自立門戶吧。”
舊林肩膀一抖,可憐巴巴的看他:“……師父。”
陸淺蔥亦有些震驚,下意識抱緊了故淵,回身朝江之鯉道:“他們還小,自立門戶未免太早……”
話還未說完,她看到江之鯉微眯着眸子,唇角勾起,滿眼狡黠的笑意,便知道他是在開玩笑,約莫是方才的‘好事’被打斷,他心中不爽,吓吓徒兒們的。
果然,江之鯉施悠悠朝前兩步,自然而然的牽起陸淺蔥的手,在徒兒們驚愕的目光中吩咐道:“給你們師娘……你們陸姨煮碗姜汁糯米酒,驅寒。”
聽到他裝作無意的說出‘師娘’二字,陸淺蔥的耳根霎時就紅了,她簡直不敢看兩個孩子的表情,手掌掙了掙,江之鯉卻将其握得更緊。
故淵最先反應過來,白嫩的臉上呈現出一種美夢成真的狂喜之态,忙點頭如搗蒜,大聲道:“是是是,師父師娘!”
陸淺蔥別過頭,默默捂臉。
陸淺蔥跟着江之鯉進了屋,屋中燭火明亮,桌椅皆是整潔幹淨,櫃臺後已換了新的酒壇,看得出兩個孩子将酒肆照顧得不錯。她一路颠簸,渾身早已酸痛不堪,但怕江之鯉擔心,便一路強忍着不願表現出疲憊,此時坐在椅子上,喝了一碗姜汁酒,渾身暖洋洋的,不由有些昏昏欲睡起來。
正遲鈍着,手中捧的瓷碗被人端走,她猛地睜開眼,發現江之鯉正坐在她身旁,撐着下巴笑吟吟的看她。
陸淺蔥清醒了些,問他:“你連夜趕路辛苦了,不喝碗酒驅驅寒麽?”
江之鯉搖搖頭:“不能喝,喝了會失控。”又伸手将陸淺蔥拉起來,引着她朝後廚走去:“已經給你備好了熱湯,沐浴完了再睡。”
兩人到了後廚,竈火旁的浴桶中果然倒滿了熱水,還貼心的灑上了些許薔薇花瓣。舊林和故淵挽着袖子立在一旁,如同貼身小侍女般恭敬道:“陸姨,您來試試水溫合适麽。”
陸淺蔥知道這倆孩子心中多少有些愧疚,大概覺得是自己失職大意,才讓趙徵綁走了她。想到此,她微微一笑,摸了摸舊林和故淵的腦袋,說:“你們也累了,不必管我,早些歇着去罷。陸姨不在的這些日子,辛苦你們照料酒肆了。”
話還未落音,卻見江之鯉一臉漠然的将她的手拉下來,不準她再碰舊林,正色道:“舊林年紀不小了,你不必這般慣着他。”
陸淺蔥一愣,反應過來江之鯉是在吃醋,又有些好笑,心道他怎麽要跟一個半大的孩子争風吃醋。自從表明心跡後,江之鯉簡直恨不得化身成為老母雞,時時刻刻将陸淺蔥護在自己的羽翼下。
舊林亦是個聰明的孩子,很快聽出了師父的言外之意,頓時有些尴尬的紅了耳尖,拉着故淵一溜煙兒的跑了。
陸淺蔥從樓上抱了換洗的衣物下來,見江之鯉還站在原地,便問道:“天都快亮了,你不回去歇息麽?”
江之鯉抱臂倚在廚房門口,烏黑的眼微眯着看她,像極了一種狡黠的食肉動物。他說:“這就走。”
說罷,他看着陸淺蔥笑笑,轉身朝酒肆大門走去。
陸淺蔥有些不舍,可偏偏這種不舍無法溢于言表,她嘴唇動了動,最後只能無言的抱着衣物進了後廚,關上門認認真真的沐浴。
溫燙的水氤氲着花香,陸淺蔥洗去一身疲憊,渾身舒坦,惬意之下打起瞌睡來。不知過了多久,廚房的門被人輕輕叩響,江之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阿淺,該出來了。”
陸淺蔥一點頭,猛地驚醒,這才發現桶裏的水都微微發涼了。
她打了個寒顫,忙匆匆披好衣物,來不及擦幹發絲便拉開門,驚訝道:“你怎麽還在這兒。”
約莫是臨近晨曦的緣故,江之鯉的目光退去清冷,多了幾分明朗。他将手中的棉布帕子罩在陸淺蔥的頭上,為她一縷一縷擦去發梢上滴落的水珠,笑道:“擔心你在浴桶中睡着,便多等了一會兒。”
他的擔心顯然是正确的。
陸淺蔥擡手按住帕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自己來。”
江之鯉松開手,笑吟吟的看她,像是在說什麽秘密似的湊到她耳邊,輕聲道:“徒弟們都先回去了,這裏只有我們,你不必害羞。”
陸淺蔥心虛的想,問題不是出在這兒啊。
她埋頭□□着自己的頭發,小聲道:“天都亮了,你快回去歇息罷。”
江之鯉輕嘆一聲,伸手将她撈進自己懷裏,下一刻,一個薄如蟬翼的吻落在了她的發頂。
陸淺蔥微怔,手下的動作也不由自主的僵住了。
江之鯉道:“別讓我等太久,阿淺。你青春正好,我卻不年輕了。”
見到他這樣一臉恨嫁的模樣,陸淺蔥忍不住笑了,微微點頭道:“是,江叔叔。”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耍貧,氣氛倒是自然而然的柔和了起來,江之鯉也被逗樂了,伸手撚了撚她微濕的發絲,叮囑道:“把頭發擦幹些再睡。”
陸淺蔥點頭。
“門窗要記得鎖好。”
陸淺蔥點頭。
“真想早些娶了你,免得我總放心不下你一個人。”
陸淺蔥依舊點頭。
半響,她反應過來,忙搖頭。
搖頭似乎也不大對,陸淺蔥迷糊了,愣在那兒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好又下意識的擦頭發,拼命掩飾自己的窘迫。
桌上的油燈燃到了盡頭,忽的一下熄滅,屋子裏猝不及防陷入了深藍的昏暗中,唯有竈中的火苗間或蹿騰一下,發出噼啪一聲脆響。
昏暗的空間內,傳來一陣衣料摩挲的聲音,接着,陸淺蔥感覺到兩片濕潤溫軟覆在了自己的唇上,輾轉厮磨。
她一下僵直了身子,緊張得屏住了呼吸。
唇上的觸感稍縱即逝,短暫得如同一個輕薄的夢境。昏暗中,江之鯉拉開了距離,輕聲微笑道:“我走了,天亮了再來看你。”
陸淺蔥心猿意馬的點點頭,又怕光線昏暗江之鯉看不到,便低聲道:“好。”
溫涼的指尖從她濕漉漉的發梢離去,老舊的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腳步聲遠去,陸淺蔥站在門口朝外望去,那個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的男人翻身上馬,迎着地平線的一縷晨光離去。
直到馬蹄聲徹底消失不見,陸淺蔥才心神不寧的上了樓,一頭倒在床榻上,又捂着臉在床上翻滾了一圈,很沒出息的想:怎麽辦,現在就開始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