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紅梅四
十三在陸府後院呆了三天。
三天後,他的燒退了,但是五髒六腑開始劇烈疼痛,到了第三天夜晚的時候,他嘔血了。
大蛇派出刺客之前,都會讓他們服下一種慢性□□,在規定日子內完成任務活着回來,便能得到解藥活下去,否則必死無疑。無他,只是便于大蛇控制而已,還不會洩露機密,方便得很。
十三知道,大蛇下在自己身上的毒開始發作了。
這三日,他窩藏在洞穴中,聽到最多的出了雪落的聲音,便是陸氏父子的講學聲。陸長青說,勾踐戰敗為奴,仍卧薪嘗膽,最終創造了‘三千越甲可吞吳’的神話。
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以前他覺得自己活着和死了都沒什麽太大的區別,而現在,十三突然不想死了。他想再看很多場雪華,想再聽聽花在晨風中盛開的聲音,想堂堂正正的活在陽光之下。
十三決定要回到大蛇身邊,博取信任,拿回解藥……然後,離開黑狐堂。
終有一日,他将會變得很強大,強大到能和大蛇抗衡,能徹底走出他的陰影。
又是夜深人靜之時,雪花簌簌有聲,當陸夫人提着油燈,帶着吃食來到後院時,十三正蹲在石階上,仰望着深沉的夜空發呆,雪花和寒氣在他眉梢凝結成潔白的霜花,整個人更顯孤寂冷清。
陸夫人似是愣了愣,喜道:“你傷可好了?”她的笑很清澈,很暖,哪怕在這樣凄苦的寒冬臘月裏,她的眼中依然盛滿了陽光。
十三依舊蹲在原地,烏黑的眸子定定的望着她。
陸夫人真是個溫暖的女人,就跟他千萬次幻想過的娘一樣。
他一聲不吭,黑夜般的眸子在夜空下閃爍着清冷的光。陸夫人卻像是看懂了他的意思,走近兩步問道:“要走了?”
十三點點頭。
陸夫人将食盒裏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又擺了壇酒在他面前,溫聲問道:“不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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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垂下眼,嘴唇張了張,用極低的嗓音啞聲道:“謝謝。”
陸夫人笑了,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會說話。”
十三的頭發半束着,有些淩亂,還沾着兩片枯葉。陸夫人溫軟的手落在他的頭頂時,他微微垂着頭眯了眯眼,乖巧得如同被馴服的狐貍。
陸夫人伸手撚去他挂在發間的枯葉,說:“這些酒食你帶上,以後找個正當的營生,莫要在腥風血雨中來往了。”
十三靜靜的看着她,沒說話。
風無聲的卷過,清冽的梅香混合着酒香撲面而來。陸夫人還待要說兩句,卻忽的聽見角落裏傳來一個小姑娘軟糯的聲音:“阿娘,你在同誰說話?”
長廊的燈籠下,站着一個八、九歲,紮着雙髻、穿着藕荷色的夾襖的小姑娘,她揉着眼,正睡眼惺忪的看向這邊。
“阿淺。”陸夫人喚了小姑娘一聲,又回過頭來道:“這是我的女兒……”
梅飄殘紅,雪落無聲,那個狼一樣孤寂的少年連同地上的梅花酒一起,早已消失在深沉的雪夜中。
只是誰也不曾料到,十二年前的匆匆一瞥,竟定格成了永恒的記憶。
撥開重重迷霧,雲開見月,陸淺蔥才知道,他們原來在那麽久以前便有了交集。命運是多麽強大,兜兜轉轉了這麽多年,她與他注定要交織在一起。
搖搖欲墜的土磚樓下,晨曦微涼,陸淺蔥下意識摸了摸嘴唇,那裏似乎還停留着江之鯉嘴唇的溫度。她問他:“陸府被滅的那一夜,我和阿娘躲在牆角,你其實是知道的?”
江之鯉點點頭,清冷的眸中有了些許愧疚的神色:“抱歉,那時我不能與你們見面。事後我亦曾找過你們母女,想悄悄将故淵還給你們,可沒有找到。後來我受了重傷,便一直在蜀川療傷,此事就此耽擱。”
陸府被滅後,朝廷對此事三緘其口,陸夫人鳴冤無果,心灰意冷下以為家人全部遇難,便帶着陸淺蔥輾轉于各地親戚家,三年後方重回汴京,而那時的江之鯉早已成了黑狐堂堂主,駐紮在蜀地。這一錯過,便是整整八年。
舊事重提,感慨萬千,陸淺蔥有些不好意思的側過臉,說:“謝謝你,将珩兒照顧得這般好。”
“他叫陸珩麽。”江之鯉低頭看她,視線深邃,笑容帶着蠱惑人心的侵略性:“故淵是我瞎起的名字,以前躲在陸府養傷的時候,曾聽你的兄長們念叨這一句詩,我便記得了。你若不嫌棄,以後便以這二字做他的字罷。”
陸珩,字故淵。很好。
黑夜中的江之鯉總帶着一絲說不出的蠱惑,陸淺蔥有些無法直視他的眼睛,想了又想,終是忍不住開口:“聽說你練功走了岔,導致性情大變,這是究竟是怎麽回事,會不會有性命之憂?”
其實,她更想問的是:白天和夜晚,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你。
思忖半響,這句話終究是爛在了肚裏。她喜歡他,那麽不管是他的哪一面,她都能平靜的接受。既然不在意,又何必多此一問。
江之鯉勾了勾唇,高束的黑發在風中輕舞,與她的長發交纏。他說:“我為了逃離大蛇的控制,太過于急功近利,劍走偏鋒練了邪功,不過不礙事,不會傷到你的。”
“我是怕傷到……”
……你自己。陸淺蔥在心裏默默的補充道。
江之鯉似乎猜到了她的所想,以拳抵住鼻尖,呵呵的低笑出聲,笑得眉眼彎彎,璀璨萬分。他說:“還有什麽要問的麽。”
“沒有了。”陸淺蔥狀做不經意的避開視線,淡然的臉上浮出淺淺的紅暈。
“那麽我主動招供罷,免得你礙于面子不好開口。”江之鯉按着劍,将視線緩緩投向天際的一抹微白,說:“關于江湖上傳言的,我殺害同門上位的事。”
“他們是我的師姐和師弟,我們是被大蛇收養的同一批孤兒,情同手足。我十三歲那年,大蛇說,我們可以出師了,但出師前還有最後一個任務要完成,那便是斬殺自己最親近的人。”
說罷,江之鯉緩緩将視線轉回,嘴角微揚着,但望着陸淺蔥的眼中卻有着淡淡的悲傷。他說:“是我害了他們。大蛇将師姐和師弟分別吊在相隔百丈的高樓上,各派了一名刺客看守,而我則被安放在兩座高樓中間的校場裏。大蛇說,他給我的時間只夠救其中的一人。”
那一刻的抉擇實在是太痛苦了,師姐待他很好,師弟很可愛,他兩個都想救,卻兩個都沒救到。時間一到,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兩名刺客砍斷了繩索……十六年過去了,他們的慘叫卻依然歷歷在目。
說到此,江之鯉怔了怔,緩緩伸出手來,沾了沾她臉頰上的濕痕,嘆道:“說故事的是我,怎麽哭得反倒是你。”
清晨的風帶着露珠的潮濕氣息,連眼睛都被浸濕了似的,陸淺蔥抹了把臉,摸到了滿手的淚漬。她無法想象,世上竟然有如此殘忍的事,無法想象,江之鯉這些年是經過怎樣的痛苦折磨,才能保全心底的人性和善念不被磨去。
“那其實是訓練刺客的一種方式,殘忍,但是很有效。因為它能一點一點抹去人性,将活生生的人折騰成一個只會殺人的木偶。”江之鯉雲淡風輕的笑笑:“師姐和師弟沒有拔尖的武藝和聰慧的頭腦,便只能被淘汰,成為白骨築成的墊腳石。”
陸淺蔥聽得心裏難受,垂下濕漉漉的眼,艱澀道:“別說了。”
夜幕的深藍褪去,天際微白,漸漸染上了紅霞。
黑袍翻飛,江之鯉迎風而立,逆着晨光:“這樣的我,你會讨厭嗎?”
陸淺蔥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一字一句認真道:“我有過心高氣傲,有過糊塗盲目,還在最無助的年紀愛錯了一個男人。我嫁過人,成過親,吃過虧,對于感情之事難以再拿出孤注一擲的勇氣……這樣的我,你會讨厭嗎?”
答案無疑是不。
江之鯉看着她,清冷的黑眸慢慢回暖,溫柔地笑道:“我既不是一個徹底的好人,也不是一個徹底的壞人,我沾過很多人的血,有過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卻只真真正正的愛過一個女人……”
他慢慢俯下身,在她耳畔啞聲低語:“我愛你,喜歡你,淺蔥。”
這話直白得不能再直白了,陸淺蔥的心仿佛竄出胸膛,直直的沖上了九霄雲外。她渾身一顫,半響才磕巴道:“好……不真實。”
耳畔傳來江之鯉清朗的低笑,他緩緩側過臉,溫軟的唇瓣一寸寸碾過她的臉頰,最終停留在了她的唇上。
紅日沖破黑暗的桎梏,晨光四射,打在他們相擁的完美側顏,定格成一道溫暖的剪影。
四唇相貼,輾轉死磨,陸淺蔥倏地瞪大眼,緊張得連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她像是個情窦初開的少女般,抑制不住心跳如鼓,大氣也不敢喘,生怕驚破了這一方旖旎的夢境。
淺嘗辄止的一吻罷,江之鯉放開連呼吸都停滞的她,額頭與她相觸,啞聲笑問:“現在真實了麽。”
荔頰紅深,陸淺蔥急促的呼吸,雙手無意識的按在劇烈跳動的胸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
江之鯉輕笑一聲,也不急于逼她接受自己,只長臂一撈,将她的頭扳入自己懷裏,讓自己的胸膛緊貼着她的側臉,兩人靜靜相擁。
“聽見了麽,”江之鯉唇角微翹,清朗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我的心也跳的好快。”
心是騙不了人的,陸淺蔥聽着他急促而沉穩的心跳,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她嘴唇張了張,帶着幾分疑惑似的問道:“奇怪,你是從何時看上我的呢。”
明明兩人的初遇并不美麗,陸淺蔥覺得自己一非傾國之顏,二沒有蓋世神功,兩人的生活圈子也有着天壤之別,江之鯉究竟是喜歡她哪一點呢?
喜歡她的臉,同情她的身世,亦或是僅僅為了報恩和忏悔?
她隐隐有些期待,又有些莫名的忐忑。江之鯉只是溫柔的望着她,說:“動心一開始就有。後來,當你為我縫補好衣袖的那一刻,我便覺得今生非你不可了。”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非比常人,怕給你帶來不幸,可又忍不住想要靠近你……淺蔥,我喜歡你,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喜歡。”他說,“肺腑之言,多謝你的傾聽。”
心中的陰霾散盡,她像是做了什麽重大抉擇般,輕聲道:“我也是,心悅你的。”
她的聲音細如蚊吶,江之鯉卻聽清楚了,瞬間肌肉繃緊。陸淺蔥聽到他的心跳跳的更快,噗通噗通,有力的撞擊着胸腔。
像是怕驚擾一個甜美的夢一般,江之鯉沒有說話,忙将她拉開了些許,望着她的黑眸閃着晶亮的光芒。
陸淺蔥只好笑道:“但你給我點時間,我可能,沒有這麽快……”
清風靜止,時間凝固。
江之鯉久久的望着她,忽的燦然一笑,極盡風華:“等你一輩子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