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永寧四
恍如甘露灑上久旱的枝頭,心花怒放。陸淺蔥強壓住心奮之情,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越到關鍵時刻越不能亂,她不能讓趙徵看出異常來。
酒酣正濃,趙徵大飲數杯,忽然站起身來,朝皇帝抱拳下跪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他喝了酒,聲音極大,一時間滿坐寂然,永寧郡主的面色尤其難看。
陸淺蔥也放下了被子,十指在袖袍中緊握成拳,她大概猜到趙徵要說什麽了。
“從前你軍功顯赫,也不曾見你向朕要過什麽,這倒是破天荒頭一回。”皇帝微微詫異,放下牙箸道:“今日是襄王生辰,有什麽想要的但說無妨。”
趙徵張了張嘴,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見永寧郡主霍地站起身,跪拜道:“請陛下恩準臣婦為陛下舞劍助興!”
封側妃的事就這麽被打斷,趙徵一愣,視線落在匍匐跪拜的永寧郡主身上,面色有些難看。
皇上笑了笑,撫掌道:“早聽說定西王千金乃女中豪傑,巾帼不讓須眉,好好好,就請郡主為我等開開眼界!”
有人送了一柄長劍上來,永寧郡主擡起頭,眼角有抹不易察覺的濕紅。她回身一翻,從侍衛手中奪過長劍,紅裙随風如蓮般綻放,熱烈而帶着一股說不出的悲傷。
她的劍法漂亮靈動,身姿剛柔并濟,惹得周圍的看客不住拍手叫好。可陸淺蔥卻看出來了,謝畫眉的眼睛一直是盯着趙徵的。
她就那麽盯着趙徵,滿眼的哀傷和恨意。
長劍潇灑,翩若驚鴻,忽然,永寧郡主猛地一個回旋,手中的長劍猝不及防的刺向了趙徵。趙徵僅是一瞬的驚詫,随即反應迅速,忙将上身後仰避開劍尖,接着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了劍刃。
永寧郡主滿目濕紅,保持刺劍的姿勢,并未将劍刃收回。兩人僵持着,熱鬧的氣氛如同被澆滅的火焰,戛然而止。
四周的賓客們緩緩收起了笑容,面面相觑,不知發生了什麽。
氣氛霎時凝重起來,趙徵鷹隼般的眸子死死鎖住永寧郡主,嘴角彎出一個不自然的笑來:“夫人小心,莫要誤傷他人。”
永寧郡主望着他,亦是咧出一個毫無血色的笑來,收回長劍盈盈下拜,一字一句铿锵道:“恭祝夫君松鶴長春,福壽綿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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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周圍人俱是長松了一口氣,凝重的氣氛一掃而盡,并沒有覺察出什麽不對。皇帝對一旁的定西王笑道:“老家夥,你生了個好女兒啊!”
須發皆白的定西王笑得有些勉強,看來也猜到了永寧郡主和趙徵間的氣氛不對。
陸淺蔥不動聲色的觀察着郡主的臉色,身旁的謝畫眉依舊豔冠全場,她笑得溫婉燦爛,可陸淺蔥卻分明看到她深埋在眼底的枯槁。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陸淺蔥知道,那一刻的謝畫眉,是真的恨不得殺了趙徵。
這一段并不愉快的小插曲很快被熱鬧的絲竹聲、談笑聲掩蓋,趙徵的計劃被郡主中途打斷,已是錯過了向皇帝請封側妃的最佳時機,只好坐在皇帝的身邊喝悶酒。郡主端莊淑儀的陪配在他的身側,笑容依舊完美,只是多了幾分蒼涼之意。
陸淺蔥心不在焉,整顆心都追随着若有若無的笛音飄蕩而去。她放下酒杯,趁着趙徵不注意偷偷地離了席,朝門外一路疾馳而去。
誰知剛出了正廳的大門,便見王府幾個眼熟的侍衛跟了上來,如同牛皮糖似的與她保持幾步遠的距離,怎麽也甩不掉。眼瞅着笛聲越來越清晰,卻被一道高牆阻隔,咫尺天涯。
陸淺蔥表面淡然,實則焦慮又緊張,偏生還得強忍着,不能讓趙徵的眼線看出異常。
她在院子裏慢悠悠的轉悠了兩圈,又輕咳兩聲,手指無意識的拂過枝頭的濃綠,露珠微涼,沾濕了她的衣袖。身後有風摩挲着衣料的聲音,陸淺蔥回眸一看,見永寧郡主面無表情的站在九曲回廊下,燈籠的橙光打在她妝容精美的容顏上,更添幾分柔和豔色,百花長裙蜿蜒,消失在夜色深處。
陸淺蔥不禁心中一喜,暗道:天助我也!
她盈盈福禮,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高聲喊道:“陸氏淺蔥見過郡主,郡主萬福!”
果然,牆外的笛音戛然而止。
郡主自然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吓得柳眉一挑,又朝她快步走來,沉下臉來壓低聲音道:“你小點聲!想把王爺引來嗎!”
牆外沉寂了片刻,陸淺蔥有些忐忑,強自鎮定的面向郡主,微笑道:“郡主何事?”
“你……”永寧郡主瞥了一眼她身後的幾名侍衛,似乎有些忌憚的樣子,她猶疑了許久,似乎難以啓齒般,低聲道:“你對王爺,當真再無絲毫留念?”
陸淺蔥不禁淺笑,她知道郡主動搖了。想了想,她輕輕折下一條柔嫩的垂柳,在指尖揉捏着:“我和郡主不同,沒有顯赫的父兄可供依靠,我只想有個小家,想與夫君一生一世一雙人,笑看兒女承歡膝下,我和他之間再也容不下第三個人插足……可是,這些王爺都做不到,他□□他的女人,就像是馴服一只搖尾乞憐的寵物。”
聽到此,郡主神色怔愣,豔麗而英氣的面容上浮出幾分哀戚來,顯然是感同身受了。
陸淺蔥仔細揣摩着郡主的神情,繼而道:“久聞郡主年少成名,乃是我朝難得一見的巾帼女英雄,不知嫁進王府後可還曾騎過烈馬、射過大雕?”
郡主一愣,眼神有幾分躲閃和尴尬:“襄王哥……王爺不喜我抛頭露面,他曾誇過你女紅好,我想讨他歡心,便沒有再練過武了。”
陸淺蔥想到自己當年亦是賣了阿娘留下來的酒肆,一無所有的跟了趙徵進府,不由輕嘆一聲:“為了男人放棄一切,甚至将自己改造得面目全非,是一件可憐且痛苦的事。”
“那我也願意。”郡主眼睛有幾分濕紅,卻兀自昂首挺胸,用不太有底氣的聲音重複道:“我愛他,所以願意為他犧牲一切。”
陸淺蔥一聲哂笑,搖了搖頭。
“愛王爺是一件痛苦且沒有結果的事,郡主當真有這麽愛他,便不會在宴會上動殺機了。”陸淺蔥撚了撚折柳,将它抛進一旁的池子裏,看着柳條随着曲水沉浮,她輕笑:“我離了王爺後,可以擺四方桌,攬八方客,不像郡主,離了他後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恍如被一箭射中胸口,永寧郡主的臉色霎時蒼白了不少,她後退一步,有些慌亂的調開視線:“你……”
微風拂過,寂靜無聲。
永寧郡主貝齒輕咬,思忖良久,仿佛在做一個生死抉擇般慎重。半響,她擡起頭來,鳳眸中滿是晶瑩的淚光,一字一句啞聲道:“我答應你,助你離開這。”
滿天星子燦然,月光朦胧,風撩起永寧郡主層疊繁複的百花裙,如芙蕖綻放,有着令人驚心動魄的堅強和美麗。
這一刻,陸淺蔥等了太久,她微笑着颌首,剛朝郡主走了兩步,卻見郡主忽然變了臉色,瞪大的眸中滿是驚恐和戒備。陸淺蔥一怔,條件反射的順着她的視線望去,只見院外的高牆上掠過一道疾馳的黑影,接着寒光乍現,須臾間兩名侍衛應聲而倒,皆是一刀斃命。
劍氣撩起她鬓角的長發,隔斷一縷青絲,下一刻,陸淺蔥被擁進一個寬闊清冷的懷抱。
她微微一顫,随即釋然一笑,懸着的心終于安然落地。
夜晚的江之鯉一身黑衣,目光帶着一絲蠱惑人心的清冷和狷狂。他低頭望着陸淺蔥,輕聲道:“襄王府的巡衛太多,我來晚了。”
變故發生在須臾一瞬,永寧郡主畢竟是簪纓世家的女兒,僅是一瞬的驚愕便明白了這黑衣人與陸淺蔥關系。僥幸活下的另兩名侍衛也反應過來,不僅拔劍大喊:“有刺……”
只可惜話還未說出口,鮮血便從喉中噴湧而出,濺在一片濃綠上,凝成一片沉重的暗紫。
一身黑衣的江之鯉收回穿雲劍,而郡主亦是撤回染血的短刀,兩具屍體應聲而倒。兩人身手淩厲,配合默契,無聲之間已勝千言萬語。
眼線被拔除,此時已是逃亡的最佳時機。陸淺蔥自知不宜久留,便掏出一只繡花帕子遞給永寧郡主,示意郡主擦淨手上的血跡:“多謝,保重。”
永寧郡主倨傲的抿着唇,半響才不自然的接過那方柔軟芬芳的帕子,朱唇幾番輕啓,低聲道:“我曾偶然間聽王爺和別人談論過,當年你娘去世後,去你酒肆鬧事的市井無賴是王爺暗中指派的……剩下的,便不用我多說了罷。”
陸淺蔥一怔,沒想到當年趙徵竟是為了得到她算計至此。她笑了笑,又重複了一遍:“多謝。”
郡主轉過身不看她,只将一塊玉牌塞到她的手裏,驕傲的聲線有一絲微微的顫抖:“你走罷,若遇到阻攔,拿出令牌便是。”
陸淺蔥将玉牌攥在手中,又看了看身邊的江之鯉一眼,心中滿是驚喜和感激之情。她深吸一口氣,快步走向永寧郡主,從背後緊緊的擁住她。
謝畫眉曾對她動過殺念,陸淺蔥也利用了她的力量,兩人在這一刻算是徹底放下嫌隙。
永寧郡主倏地握緊帕子,渾身一僵。陸淺蔥在她耳邊真誠一笑,低聲道:“傻姑娘,終有一天你會發現,你的生命中除了他之外,還應有更廣闊的天空。珍重。”
說罷,陸淺蔥松開手,快步朝江之鯉走去,握住他伸出來的手掌。
微風襲來,衣袂翻飛,江之鯉摟住她的腰,輕輕松松的帶她躍上牆頭。
“陸淺蔥!”永寧郡主望着牆上一黑一緋的兩道身影,不知為何濕紅了眼眶,她抹了把眼角的淚水,啞聲道:“你……莫要再回來了”
被江之鯉帶離王府牆頭的那一瞬,陸淺蔥回身看了郡主一眼。那時牆頭的風很大,葉影摩挲,永寧郡主的眼睛比星辰更亮,比月光更冷。
她手握袖中短劍,衣裙如芙蓉綻放,決然的迎向滿院的火光和劍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