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紅梅一
清風朗月,蟲鳴陣陣,臨安萬家燈火闌珊,十裏荷花映着滿天星鬥。
江之鯉帶着陸淺蔥從屋脊疾馳而過,夜風拂過衣袂,撩起一絲微涼的戰栗。陸淺蔥微微側首凝望他,看到江之鯉的眼眸中映着江面上的漁火,比漫天星子更為燦然。
“你怎麽找到我的?”陸淺蔥問。
她心跳如鼓,撲通,撲通,撲通……一半是因施展輕功而失重,一半是沉溺在江之鯉深不見底的眼波。
“猜的,路上又聽說張遠書在找我。”江之鯉抱着她腳步不停,耳畔的風咻咻而過,他的聲音卻是四平八穩,清冷道:“趙徵可欺負你了?”
黑暗中的江之鯉總有一股說不出的狷狂氣場,烏黑的眸子倒映着臨安城的闌珊燈火,似有血色暈染開來。陸淺蔥生怕自己說錯一句話,江之鯉便會揮劍大開殺戒,便謹言道:“沒,就是每日見他有些煩。”
江之鯉靜了靜,沒再說話。
驟雨初歇,空蕩的街道上到處都是撲閃撲閃的水窪,倒映着璀璨的星河。街角處,一盞殘燈,兩匹駿馬,街坊的紅燈籠在風中微蕩,火光搖曳,給青石街道鍍上一層暖意。
江之鯉帶着陸淺蔥輕飄飄的降落在地面上,陸淺蔥想要從他的懷中跳下來,卻被輕輕制止。江之鯉打橫抱着陸淺蔥,雙手一托,将她放在馬背上穩穩的坐好,陸淺蔥疑惑的朝他看去,卻見江之鯉嘴角微微上挑,笑容微涼,望着她的眼神卻十分溫暖。
他說:“地面濕滑,怕弄髒了你的繡鞋。”
陸淺蔥一愣,突然想起了初見江之鯉的時候。
那時也是驟雨初歇,秋陽高照,地面的水漬還未完全幹去,她戰戰兢兢的和江之鯉同乘一匹瘦馬,開始兩條生命線交織的旅程,從此每一個相同的天氣,都不可避免的帶上他的影子。
風吹亂了回憶的思緒,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從拐角處走出,一手壓着箬笠的邊緣,一手牽着另一匹馬,朗聲笑道:“襄王府不好進啊,江郎。若不是張大人引走了巡衛,我們怕是天亮也無法脫身。”
陸淺蔥這才發現這裏還有另一人,她在馬背上彎了彎腰,只看見這人露在箬笠外的一點青色且剛硬的下巴,不由納悶:這人又是誰?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問,男人擡起頭來,摘下箬笠,露出一張五官挺立的英氣的臉來,笑眯眯道:“三月不見,陸小娘子便不認得灑家了?”
“!!!”陸淺蔥一臉詫異,“……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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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點點頭,寬厚的唇微微咧開,笑出一口白牙。饒是陸淺蔥久經風浪,也被刺激的不輕,她瞪着眼睛将面前這個身形強健、六塊腹肌分明的英俊男人從頭到尾掃視了一眼,一時間無法說服自己将他跟那個肥頭大耳的彌勒佛聯系到一起……
牽馬的江之鯉輕笑一聲,嗓音較之白天少了一些明朗,多了幾分清冷:“不知數月奔波,瘦了些許。”
何止是瘦了‘些許’?簡直是大變活人啊!世間竟有這等奇事,陸淺蔥暗自咋舌。
不知被她的反應逗得哈哈大笑,翻身上馬,揚手将箬笠戴在頭上,遮住大半張臉,笑道:“灑家便不打擾你們敘舊了,老規矩,烏山鎮彙合。”
說罷,他輕喝一聲,一拍馬臀揚長而去。
夜色深沉,蒼穹低垂,身下的黑鬃駿馬打了個響鼻,不安的用蹄子抛了抛地面。此時萬籁俱靜,陸淺蔥和江之鯉一個在馬上,一個在前頭牽着馬,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許多欲言又止的情愫。
陸淺蔥張了張嘴,話還沒出口,便被拐角處一個嚴肅的聲音打斷:“陸姑娘。”
陸淺蔥和江之鯉同時扭頭望去,只見十步開外的巷子口站着一襲青衫的青年男子。男子緩步上前,街巷的陰影一層一層從他身上褪去,露出一張白淨的臉來,正是殿中侍禦史張遠書。
張遠書一步一步走的四平八穩,站如輕松,背脊挺直,神态舉止皆像極了陸長青,若不是他的臉過于年輕,陸淺蔥簡直要以為是阿爹又活過來了。
她想要下馬行禮,張遠書卻在五步開外的地方站定了,竟朝她攏袖一躬,朗聲道:“學生不知姑娘乃是老師嫡女,多有怠慢了。”
“怎麽會。”陸淺蔥吓了一跳,想要下馬,卻又覺得此舉未免不雅,便在馬背上傾了傾身子,溫聲道:“張大人兩次仗義相助,小女子感激還來不及,何來怠慢之說。”
“不,”張遠山又朝後一步,弓着的身子又低垂了些許,他将頭埋得很低,攏袖齊眉,态度極為恭敬。陸淺蔥看不清他的表情,唯聽見他的聲音有了微微的哽咽:“當年老師遭遇橫禍,學生自顧不暇,未能照顧好師母,心中已是愧疚萬分,今得知姑娘又被襄王給……給……”
才高八鬥的張遠書竟有些詞窮,結巴了半響,只恨不得下跪狠狠磕兩個頭來表達自己的悔恨之意。
陸淺蔥已有些動容,寬慰道:“不怪大人。我和阿娘都很清楚,能請得動大蛇的人物只有那麽兩三個,張大人那時不過一介寒門學生,實在是無能為力。”
往事回憶總是過于沉重,陸淺蔥将喉間酸澀強咽下,想說些輕松的話題,便随口說道:“張大人乃是先父最得意的門生,如今能承先父遺志,立身朝堂,激濁揚清,先父在九泉之下也會含笑的。阿爹生前最喜你,還跟阿娘和兄長開過玩笑,說要招你做女……”
女婿二字還未說完整,陸淺蔥便意識到了此話不妥,便生生止住了話題。她斜眼,心虛的朝江之鯉瞥去,果然見他俊朗的容顏忽的冷了下來,抱臂倚在一旁,勾着嘴角似笑非笑道:“女什麽?女婿?”
陸淺蔥将頭扭在一旁,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張遠山倒是面皮薄,面容唰地一下通紅,連耳朵尖都冒着淡淡的粉色,他直起身,眼神飄忽不定,局促得不敢直視陸淺蔥。
半響,張遠山從廣袖中摸出一塊水紅色的帕子來,緊緊攥在手中,遲疑片刻,終是側着臉朝前走了兩步,将帕子遞給陸淺蔥,視線緊張得不知該往哪兒放似的,磕磕巴巴道:“你的求救……帕子,可惜沒來得及……給江俠士……”
見到那塊帕子,江之鯉的眼神一暗,劈手将其奪過來,借着昏黃的火光,他展開帕子看到了上面的一行小字。江之鯉一怔,随即眼神重新溫和了下來,仿佛剛才的寒光乍現只是一場錯覺。
他用拇指摩挲着‘烏山鎮,江之鯉’六個字,別有深意的望了陸淺蔥一眼,笑道:“想的是我?”
“那是自然。”陸淺蔥在心裏默默的補充:日思夜想。
一旁的張遠書抿着唇收回空空如也的手,濃黑的眉毛微蹙,又很快展開。他鎮定的掃視一眼江之鯉,又看了看陸淺蔥,微紅着臉別過頭,斟酌道:“你們……?”
江之鯉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的望着陸淺蔥,墨黑的眸子深不見底,完全将決定權交到陸淺蔥手中。
被兩個男人這般注視,陸淺蔥只是坦然一笑,溫聲道:“小女子,已有心儀之人。”
她說得委婉,張遠山卻聽明白了。他一怔,喃喃道:“哦,這樣……很好。”頓了頓,他又局促的摸了摸鼻子,似是釋然道:“嗯,很好。”
月色西沉,天上的星辰疲憊不堪似的映在水窪中,一眨一眨如同渴睡人的眼。月光浸潤下的張遠山青衣卓絕,更添幾分茕茕孑立的寂寥。
江之鯉翻身上馬,修長的雙臂從陸淺蔥身側伸過,抖了抖缰繩道:“此地不宜久留,出城再說。”
張禦史欲言又止,半響,只是輕聲道了聲‘珍重。
馬蹄噠噠,穿過街道上了山間小道,張遠山還站在空無一人的街巷中,朝她拱手道別。陸淺蔥想回身看他一眼,卻剛巧撞上了江之鯉略帶笑意的視線。
她回身坐好,不敢再四處亂瞟,任由江之鯉驅策,迂回着将自己帶出臨安城去。
遠山重疊,樹影重重,四周萬籁俱靜,唯有聒噪的蟲鳴永不休止。兩人間過于安靜的氣氛着實太過古怪了,陸淺蔥便開口道:“連夜回烏山鎮麽?”
江之鯉的胸膛貼着她的後背,可感受到沉重而有力的心跳。他平靜的說:“前方四十裏有一家客棧,先帶你見一個人”
陸淺蔥想起之前落雁說的話,心中揣測江之鯉要帶給她看的那個人,估計就是當年陸府被滅後僅存的證人了。
其實在這短短幾個時辰內,除了重見江之鯉的欣喜外,她更多的是對他的愧疚之情。陸淺蔥是個面子薄的人,千言萬語堵在喉中,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憋了半響也只遲疑的說上一句:“你……受傷了不曾。”
江之鯉輕哼了一聲,微涼的鼻息拂過她的耳畔,如同一片羽毛劃過心尖,勾起一陣陌生的顫抖。他說:“有。”
陸淺蔥一時有些緊張。
誰知江之鯉繼而道:“傷在心裏。這些日子我常想,如果你不原諒我了,該如何是好。”
陸淺蔥半響無言,她不确定江之鯉這句話究竟有多少分量,不知道将她的愛和他的情放在一杆稱上稱一稱,是否也會有同樣的重量。
明明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她卻跟着了魔似的,不可抑制的為他的只言片語心跳如鼓。
暮春的風明明還很涼爽,陸淺蔥卻覺得渾身燥熱得慌。她不着痕跡的擡起右手,覆在微微發燙的臉頰上,輕聲說:“對不起。”
江之鯉嘆了一聲,胸膛因發聲而微微震動:“你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句。”
陸淺蔥沒說話,表面依舊淡定如初,唯有一顆心跳得更厲害了,她簡直想伸進胸膛抓住這顆不聽話的小東西。
得不到她的回應,江之鯉有些不滿的樣子,回手一拍馬臀,馬兒吃痛跑的更快了,陸淺蔥一個後仰穩穩的栽進了江之鯉的懷中。
她驚呼一聲,詫異的睜眼,看到漫天的星子,和比星子更亮的他的眼。
江之鯉雙手若即若離的環着她,嘴角微微一勾,清冷的嗓音如夢如魇,勾魂攝魄。他說:“淺蔥,你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在你的眼裏心裏,可有那麽一星半點兒在意的東西?”
有啊。陸淺蔥幾乎是在心中吶喊:最在意的莫過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