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永寧一
趙徵要給陸淺蔥看的東西,是一架秋千。
近幾日連下了幾夜的春雨,殘紅落盡,初晴的陽光照着一地香泥,馥郁芬芳。院中不知何時挂起了一架秋千,虬枝為架,紫藤為索,間或點綴着幾片柔軟的新綠,葉尖挂着晶瑩的殘雨,好看至極。
陸淺蔥一時有些恍惚,随即又忍不住失笑。
當年十六歲的陸淺蔥便是在自家後院的紫藤秋千上,撞見了隐在花叢深處的趙徵,慌忙中一眼對上,糊塗後一誤終身。
趙徵裝起深情來還是挺有欺騙性的,如今他造了一架跟初遇時一模一樣的秋千來,到底是為了表達什麽呢?物是尚且人非,難道說幾個故事,擺幾樣道具,就能抹去所有傷害和歲月的痕跡,将那個墜入火坑的姑娘救回來嗎?
陸淺蔥沉吟不語,趙徵眼也不眨的望着她,神情難得有幾分忐忑不安。
一旁的侍婢見了,适時吹捧道:“姑娘,為了做這秋千,王爺可是一整夜未曾合眼呢。奴婢要幫忙,王爺還不讓,一分一毫都是爺親手做的。”
趙徵期待的望着陸淺蔥。
誰知她只是點了點頭,說:“厲害,厲害。”然後扭頭便走,一副興趣索然的樣子。
趙徵一愣,猶不死心的跟在她身後喋喋不休:“還記得當年你坐在秋千上,一襲淺綠裙裳,發如潑墨,驚惶的回眸一瞥,容顏能使萬千國色黯然失色……可惜現在已是暮春,找不到盛開的紫藤花了。”
陸淺蔥坐在窗邊,重新拿起針線,對趙徵視如不見,聽若不聞。
得不到回應,趙徵有些失望的垂下眼,伸手按住她穿針引線的手:“你不喜歡?”
陸淺蔥故作訝異的瞪大眼,說:“咦,王爺不知道麽?所有跟你有關的一切我都不喜歡,都想打包有多遠仍多遠。”
一句話堵得趙徵胸悶氣短,剛要發作,又顧忌不能在陸淺蔥壞了形象,只好強忍着怒火深呼吸,沉聲道:“趁着本王還有耐心,不要惹怒我。”
這人還是老樣子,先給顆糖,再打一棒,若是必要時還能用上威脅恐吓的手段,陸淺蔥早就看透了。
她不以為意的笑笑:“我一介女流,王爺對我好,我不能拒絕;王爺對我壞,我也無法反抗,只能王爺捅我一刀,我便還你一刀。王爺若累了,便放我走,咱們皆大歡喜。王爺若要磨,我便陪你磨,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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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徵眸色陰寒,面容鐵青。一雙手緊了又松,似乎下一刻就會撲過來掐死她似的。
然而他胸膛幾番起伏,終是只長舒了一口氣,啞聲道:“今兒天氣好,我帶你出門走走。”
陸淺蔥被關了十來天,這還是第一次能有機會踏出院門,趙徵這是改回懷柔政策了?
不管怎麽說,出門總比悶在院子裏好,說不定還能找到擺脫的機會。
想到此,她順勢放下了手中的針線,從針線笸籮裏挑出一塊水紅的帕子随身帶着,颌首道:“好啊。”
看得出陸淺蔥是對出門很感興趣的,眉梢眼裏都染上了一層淺淺的笑意,連帶着趙徵陰郁的心情也消散了不少。他不着痕跡的松了一口氣,心想有自己在旁看着,又有侍衛暗中跟随,應該不會出什麽問題。
臨安多山多水,鐘靈毓秀,有着不輸汴京的繁華和富麗。街上房舍鱗次栉比,遠處十裏荷塘蓮葉翩翩,陸淺蔥擡頭,眯眼望着天空中飄蕩的幾只風筝,神情有着難以掩飾的豔羨。
趙徵見了,忙揮手喚來便衣侍衛,幾聲耳語後,那侍衛便買了一大車花花綠綠的風筝過來。
趙徵趁機去拉陸淺蔥的手,嘴角動了動,似乎想扯出一個笑來,但顯然沒有成功。他僵硬着嘴角,不自然道:“喜歡什麽樣式的,自己拿。”
“……”陸淺蔥看得眼花缭亂,無語半響,輕而堅決的将自己的手從趙徵掌中抽出來,淡淡道:“看來不僅是男人,連女人也對唾手可得的東西沒有興趣。”
說罷,她意有所指的看了趙徵一眼,顯然是指桑罵槐。
指尖的溫軟猝然消失,趙徵暗自握緊了拳頭,貪戀的将那一點指尖的溫度攥在掌中。
今日有集市,街上來往的行人熙熙攘攘,趙徵穿着一身深色繡金的武袍與陸淺蔥并肩行走,忽然兩三個舉着風車的孩童從人群中鑽了出來,不小心撞到了陸淺蔥的腰上,趙徵趁機一手穩住了她的後腰。
陸淺蔥忙站穩了身子,離開趙徵的懷抱。
氣氛正古怪着,忽見人群中起了一陣小騷動,接着行人紛紛避讓開來。陸淺蔥站在路旁踮起腳尖望了望,看見遠處來了一青紗轎子,不禁好奇道:“那是誰來了?”
她本是自言自語,趙徵聽見了,便不屑的哼了一聲:“殿中侍禦史張遠書,不過是從七品的小官,你我不必避讓。”
張遠山這個人陸淺蔥是聽過的,他出身寒門,曾是阿爹陸長青的得意門生。
陸長青是個古板而固執的老好人,那時陸府的家規還很嚴,陸淺蔥雖不能面見外男,卻多次聽阿爹提起過這個得意弟子,言語間甚至有意要将女兒許配給他。後來不久陸府被滅,張遠書還資助了陸夫人二十兩銀子開酒肆。
正想着,張遠山的小轎子已經到了陸淺蔥跟前。
霎時間仿佛福至心靈,陸淺蔥心下有了計較,趁趙徵一時不察,她一個飛撲倒在張遠書的青紗轎子前,大叫一聲:“王爺饒了奴家罷!”
周圍的群衆呆了,轎子裏的人呆了,趙徵也呆了,這變故實在來得猝不及防。
陸淺蔥心想,反正臨安的人也不認得她,幹脆放開了手去演,不由嬌滴滴跪在趙徵面前,聲淚俱下的哭訴道:“奴家自知身份卑寒,伺候不了王爺,還請王爺高擡貴手放過奴家罷!”
街市上本就人多,陸淺蔥這麽一鬧,更是聚集了不少圍觀群衆,将街道堵得水洩不通。有臨安的百姓小聲議論道:“那是哪位王爺?”
“嗨,看起來倒像是襄王。那個前不久打了敗仗的……”
“……噓!小聲點兒,你想死麽!”
“這是怎麽回事,強搶民女?”
“看起來像,這姑娘也是個美人胚子。”
如此一鬧,趙徵從驚愕中回過神,登時面色鐵青,額上青筋暴起。有便衣侍衛悄聲上前,附在趙徵耳邊道:“王爺,怎麽辦?”
“丢人現眼。”趙徵怒不可遏,強忍着怒火語氣不善道:“将她帶走!”
“我爹娘生我養我,不是為了讓我給襄王府做禁脔的!”陸淺蔥弱柳扶風之态,哭得梨花帶雨:“王爺雖高高在上呼風喚雨,但天子腳下,怎能欺負我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
高嶺之花陸淺蔥突然變成了市井無賴,趙徵又驚又氣,簡直想殺人。
他伸手去抓試圖趁亂逃走的陸淺蔥,卻忽然聽見轎子裏傳來了一聲年輕且憤怒的呵斥:“住手!”
接着,在衆人驚疑的目光中,青紗轎子的簾子被人掀開,一名身穿松綠官袍的年輕男子彎腰下了轎。陸淺蔥趕緊了過去,拉着那人嶄新的官袍驚惶道:“大人救我!”
那人伸出一只白皙好看的手來,輕輕将陸淺蔥扶起。陸淺蔥作勢擦了擦眼淚,再擡眼時,忍不住微微一怔。
她從未想過,張遠書竟是一個未及而立,相貌清俊白淨的年輕男子。
張遠書的眉如墨裁,身量修長清瘦,板着臉的模樣倒有幾分陸相的古板和嚴肅。他一邊不動聲色的将陸淺蔥拉到自己身後,一邊毫不避諱的望着襄王,拱手失禮,這才挺直了背脊不卑不亢道:“襄王乃是身居高位之重臣,怎能做出強搶民女這等令人不齒的事兒來。”
趙徵嘴角抽動了一番,并未将張遠書放在眼裏,只淡漠道:“她是本王的妾室。”
哦喲,陸淺蔥表面泫然欲泣,心中卻暗自嘲諷:私底下百般讨好自己是妻,一到了外人面前便成了妾,趙徵這打臉的功夫真夠厲害的。
陸淺蔥渾身顫抖,不住的往張遠書身後縮。
“王爺難道沒看見,這位姑娘并不想做你府上的妾嗎?”張遠書又挺了挺胸膛,回身輕聲安慰陸淺蔥,叫她別怕,又問她的姓氏。
陸淺蔥說自己姓陸,是從汴京逃亡臨安的孤女。
張遠山聽了微微一怔,目光像是投向無法企及的遠方,感嘆道:“下官的恩師也是姓陸。你別怕,襄王傷不了你。”
陸淺蔥一時有些暖意,對張遠書多了幾分好感。
趙徵有些不耐:“這是本王的家事,張禦史怕是無權幹涉。”
圍觀的群衆嗡嗡議論,指指點點,張遠山卻面不改色,直言道:“臣乃殿中侍禦史,掌管糾察百官之失。不分私事國事,不論皇親國戚,但凡有過失之處,下官都有職責彈劾,為主分憂。”
“你!”趙徵氣結。身居高位者最怕的就是言官和谏官了,偏生還不能殺他們。
更可氣的是,張遠書不知從哪兒掏出來紙筆,竟當衆在小本子上寫上“襄王爺某年某月某日于臨安街強擄陸氏孤女”一行大字,一邊寫還一邊念出聲來,聽得趙徵面色陰沉狠戾。
看到趙徵這般吃癟的模樣,陸淺蔥暗自失笑:這張遠書還當真是可愛的很。
她趁亂要溜走,卻被趙徵一手扣住肩膀提了回來。趙徵死死扼住陸淺蔥的手腕,眸中似有萬年冰霜凝結,陰狠道:“她是本王的人,既是進了襄王府的門,便休想私逃!”
哦好罷,被反将了一軍。
陸淺蔥正思索該怎麽辦,張遠書又不知從哪兒掏出了一本小冊子,修長的手指迅速翻了翻,然後擡眼一本正經道:“據下官所知,襄王府登記在冊的只有一名正妃永寧郡主,一名側妃鄭尚書之嫡女鄭氏,并沒有姓陸的妻妾。”
頓了頓,他無視趙徵要殺人的目光,正色道:“所以,陸姑娘并非王爺府上的人,至少現在不是,而她也不願意是。”
如果不是要假扮被強搶的弱女子,陸淺蔥簡直想拍掌叫好。
真真是秀才遇上兵,眼瞅着圍觀的群衆越來越多,趙徵懶得呈口舌之快,一把揪起張遠書的衣襟,提雞崽兒似的将他扔到一邊,然後強行拉着陸淺蔥離開了人群。
陸淺蔥臉上的淚跡未幹,拼命扭頭朝後看去,只見張遠書毫不在意的拍拍衣服站起來,朝她做了個‘我會救你’的口型,随即他整了整被趙徵抓皺的衣襟,掏出紙筆在趙徵的罪狀後又加了一條:毆打朝廷命宮,可惡至極!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