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釋疑五
屋內鼎爐焚香,輕煙袅袅,雕花的窗戶将陽光分割成斑駁的光影,斜斜的打在案幾上。屋內靜悄悄的,唯有二人相對而坐。
趙徵眼也不眨的看着面前不施粉黛的女人,心中是從未有過的安寧和滿足。趙徵心想,可惜了自己以前僅是沉迷于她的美色,竟從未發現陸淺蔥除了太剛烈固執外,其實算得上是個好女人。
他與她的相遇是在年少輕狂的年紀,那時的他薄情不羁,忠貞的愛情于他而言是致命的束縛。直到失去後,他帶着一路傷痕驀然回首,才明白一個男人最需要的不是妻妾成群,不是權傾天下,而是一個妻子,一個家。
可惜如今幡然省悟,卻只能朝花夕拾。
陸淺蔥玉手輕撚,用滾水煮了茶,遞給趙徵一杯,這才給自己斟滿。
趙徵又看得呆了,心想原來陸淺蔥泡茶的樣子也這般好看,舉手投足間恬淡如畫,風雅至極。
他接過那杯滾燙的綠茶,卻并不着急品味,只是将杯沿放在鼻端嗅了嗅,一向冷硬如刀的面容也增添了幾分柔和:“我知道你很會釀酒,卻不知你煮的茶也是這般馨香。”
陸淺蔥撚袖放下茶壺,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在襄王府裏泡了一年多的茶,王爺日理萬機,總是來去匆匆,自然是不知了。”
聽出了她言語中的譏諷,趙徵一怔,默默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陸淺蔥倒是平靜的很,丹唇輕啓,抿了口茶輕輕咽下,舌尖萦繞着淡淡的茶香。她說:“王爺把我綁來這,怕不是為了懷舊的罷。如此寸步不離的把我栓在你身邊,你到底是在害怕什麽?”
“自然是,怕你離開我。”趙徵直視着她,如此說道。
陸淺蔥‘哈’了一聲,說道:“幾日不見,王爺海誓山盟的功力又精進了不少,我差點就信了。”頓了頓,她眼眸一轉,笑道:“可惜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懵懂好騙的小姑娘,王爺不必故技重施。”
趙徵眉眼間的溫和一點一點褪去,坐直身子沉聲道:“你以為本王在騙你。”
“難道不是麽?”陸淺蔥垂下眼,悠悠的抿了口茶:“你不僅在騙我,連你自己也騙過去了。”
趙徵登時無言。
他面前的這個陸淺蔥像是變了個人似的,眼神通透坦蕩,有着一種經歷歲月波折沉澱的淡然,如同一塊經歷打磨的璞玉,宛轉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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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淺蔥捧着茶杯,眯着眼望着窗外融融的春光,很平靜的說:“王爺,不必懷舊了。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我們把話攤開了說罷。”
頓了頓,她單刀直入:“那日在烏山鎮,派殺手來殺我的人并不是江之鯉,而是你的妻子永寧郡主,對麽?”
趙徵眼中閃過一絲狼狽,折劍般的唇緊抿片刻,避而不答道:“你也是本王的妻。”
陸淺蔥輕笑了一聲,看着他的眼神都帶了幾分憐憫之意。當年他随口說的甜言蜜語,陸淺蔥每一句都能當真,而現在他的肺腑之言,在她眼裏卻反而成了笑話。
見趙徵不說話,陸淺蔥不以為意的一笑:“我猜猜,應是定西王接到密信,得知你藏在烏山鎮,便派了人來接你,永寧郡主得知消息後也一路跟随到了烏山鎮,想親自迎接給王爺一個驚喜。孰料卻撞見了自家夫君跟一個本應死去的女人牽扯不清,一怒之下她頓下殺機,郡主對王爺用情頗深,自是不忍心苛責王爺,只好來殺我了。”
趙徵默然。
陸淺蔥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當初王爺軍功顯赫,功高震主,陛下心裏自然是不好受的,更何況近幾年謝家崛起,陛下身邊有了定西王,你的存在也就變得可有可無了,稍有差池便會人頭落地。”陸淺蔥放下茶杯,一手托腮凝望窗外的海棠,一手輕叩桌沿,慢條斯理道:“不過王爺聰慧過人,當機立斷娶了定西王的寶貝女兒永寧郡主,鞏固了你岌岌可危的地位。此次大劫,全虧了郡主一家幫持,王爺又怎忍心為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女人與郡主心生嫌隙,白白斷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呢?”
陸淺蔥的話條條在理,字字珠玑,趙徵無從反駁,只盯着她看了許久,方道:“你以前,不是這般說的。”
以前的陸淺蔥熱忱且剛烈,一顆心全系在他身上,為他死為他活,他總嫌她無理取鬧不夠聽話,甚至想用軍中常見的冷言和暴力來使她屈服。而現在她突然變得這般通情達理,趙徵卻反而不自在了,心中的悵惘更甚。
陸淺蔥将視線從窗外收回,看着趙徵的眼眸澄澈如水,平靜如潭。她說:“以前是我年紀小不懂事,不知王爺心中疾苦,現在懂事了,自然知道郡主才是王爺的良配。”
“那你呢?”趙徵問她。
“我麽,”陸淺蔥頓了頓,一陣見血道:“我只是一個敲錯了門的過客。”
趙徵咬緊了後槽牙,硬朗的眉宇旁有青筋凸起。他幾番深呼吸,壓抑着自己的情緒道:“你不就是想要一個家麽?——我給啊!”
“王爺,輕諾則寡信,這種話還是不要說的好。”陸淺蔥垂下眼,笑道:“我很清楚,郡主能給王爺的,我給不了。我想要的,王爺也給不了。”
見她這般軟硬不吃,趙徵又急又氣,強忍着掀桌的怒火嚯的起身道:“本王給不了,那誰能給?黑狐嗎!”
陸淺蔥有些莫名:“你我之間的事,總提及旁人做什麽。”
趙徵望着她,胸膛急促的起伏着。這個女人曾經眼裏心裏都只有他趙徵一人,現在卻為了另一個男人而迫不及待的跟他劃清界限,他不承認是自己敗了,又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口出毒言道:“本王奉勸你,陸淺蔥,男人都不會對唾手可得的東西感興趣的,他也不過是享受将你玩弄于股掌的快感罷了!”
他一生氣就難免口不擇言,陸淺蔥卻不見一絲怒意,只是輕輕‘哦’了一聲,反問道:“所以我當初對你的一往情深,于你而言也不過是一件唾手可得的,沒有興趣的‘東西’嗎?”
趙徵一時語塞,面寒如霜,胸中憋悶萬分,卻偏生發作不出來,一張臉憋得青紫。
陸淺蔥繼而道:“回到我們剛才說的,郡主既然肯冒險派人來殺我,便足以可見她極其不喜我的存在,王爺如此金屋藏嬌,恐怕會讓郡主心寒罷。所以,王爺不如放了我?”
她針針見血,直戳要害,趙徵沉着臉道:“想都別想。本王既然敢帶你來臨安,自然能護你周全。”
陸淺蔥反唇相譏:“若王爺真的這麽本事通天,為何不敢帶我去王府面對郡主?”
趙徵見她三句兩句不離郡主,以為她心生嫉妒,一時心中喜憂參半,不由放緩語氣道:“王府其他姬妾我都遣散了,唯有她……你若這般介意,本王以後不碰她便是。”
問題是出在這裏嗎?
陸淺蔥簡直無語,為何每次話題都能被趙徵帶偏。她也不想再賣關子了,直白道:“讓我回烏山鎮。”
“不。”趙徵凝望着她,一字一句漠然道:“哪怕困你一輩子,磨你一輩子,你也休想離開本王。”
“……”陸淺蔥想把案幾上的滾茶全潑他臉上。
似乎感覺到她隐忍的怒氣,趙徵向前一步彎下腰,粗粝的大手摸了摸她的下颌,卻被她偏頭躲開。
陸淺蔥蹙着眉,伸手提起案幾上滾燙的茶壺,趙徵卻單手制住了她的手腕。他俯下身,鷹隼般的眸子直直的望進陸淺蔥的心裏,啞聲道:“不可謀殺親夫,夫人。”
陸淺蔥徹底沒脾氣了,用力将自己的手腕抽回,心道:什麽玩意兒,這人是來來說笑話的麽。
趙徵看了她一眼,又道:“你聽話些,我會好好對你的。”
“你關着我,就是對我好?”陸淺蔥站起身,直視趙徵道:“這樣有意思嗎?”
“沒意思,可至少你還在我身邊。”
“……”
陸淺蔥對他是又恨又無奈,提裙朝門口奔去,結果還沒走兩步就被趙徵拽了回來。陸淺蔥惡狠狠的甩開他鐵鉗似的手,疲憊道:“放我走吧,放我走。”
趙徵喉結動了動,說:“你若在屋中悶得慌,我可以帶你出去走走。需要什麽東西,也盡管跟我說。”
陸淺蔥扶着案幾坐下,眼也不擡的問:“要什麽都可以?”
趙徵見她語氣松緩了不少,不由一喜,忙颌首道:“除了放你走,其他我能做到的都盡量滿足你。”
陸淺蔥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無比清晰的說:“我要你,立刻,馬上,滾出我的視線!”
“……”趙徵朝她走近一步,欲言又止的模樣,最終他只是嘴唇蠕動一番,輕聲道:“準備用午膳罷。”
從那以後,陸淺蔥徹底被軟禁了。
趙徵早出晚歸忙公事,但每日必定會抽出時間來這空蕩蕩的院子裏用膳,偶爾還會留宿此處。眼瞅着春紅褪盡,綠意漸濃,時間點滴流逝,趙徵百般讨好也未能捂熱陸淺蔥半分。
多日來,陸淺蔥不吵也不鬧,除了偶爾會偷溜未果,被抓回來後便一個人坐在房中縫縫補補做女紅。
趙徵在她面前晃蕩,她也熟視無睹,整個人淡然恬靜得如老僧入定,超脫凡塵。
趙徵寧可她罵他幾聲,打他幾下,也好過這副冰冰冷冷的模樣。
這日,陸淺蔥依舊呆在房中繡花,她的身旁依舊堆了一疊做好的衣物,手中還在縫補着一件牙白的袍子,衣襟處已經用銀線勾勒出了一尾長須鯉魚的形狀。趙徵推門進來時,看到的就是她玉指輕撚飛針走線的模樣,不禁一怔。
他不由放緩了腳步,揮手屏退侍婢和侍衛,輕聲走到陸淺蔥面前站定。見到那一堆繡着鯉魚和卷雲紋的衣裳,他的眸色一暗,意有所指道:“以前,你也給本王繡過衣裳。”
得得得,又開始每日例行的懷念過去了。陸淺蔥眼也未擡,手中的針腳依舊綿密整齊。
趙徵顯然已習慣了陸淺蔥的冷淡,得不到她的回應,他便自顧自說道:“我想給你看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