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釋疑二
落雁被沉魚扼住了手腕,手中的扶桑刀遲遲不能落下。她咬了咬牙,回身一掌狠狠朝沉魚拍去,怒道:“滾開!二十多年了,你管我管得還不夠嗎!”
孰料沉魚沒有躲開,生生的受了她這一掌。落雁這一掌用了全力,沉魚受了內傷,嘴角很快而溢出一絲血來,她咳了聲,擡手将嘴角的血沫抹去,明明是一模一樣的眉眼,卻兀自少了幾分冷豔,多了幾分英氣來。
陸淺蔥這才發現,沉魚和落雁其實只是長得像,氣質和性格都是有很大差別的。
落雁顯然沒有想到沉魚竟心甘情願挨了她這一掌,頓時氣勢弱了下去,又急又氣道:“你……!”
沉魚靜靜的回望着她。
舊林将手中折斷的木棍丢在地上,一手取下牆上挂着的佩劍,一手将陸淺蔥護在身後,沉聲勸道:“二姨,有什麽話咱們坐下來好好談,陸姨不是江湖人,自然不能用江湖人的那一套欺負她。”
聽到此話,落雁手中的扶桑刀劇烈抖動,她貝齒一咬,紅唇彎出一個譏诮的弧度。半響,她終是把臉一橫,心不甘情不願的放下劍,環顧四周冷然笑道:“我欺負她?到底是誰欺負誰。”
這一出來的莫名其妙,陸淺蔥沉下臉色,直視落雁道:“落雁,凡是要講究個道理。你家公子這麽大個人了,與我非親非故,去哪都是他的自由,何苦拿我撒氣。”
“好啊,你這會兒倒想撇清幹系了,當初公子為你東奔西跑、拔除隐患時,你可曾想過他與你非親非故!”
落雁氣得眼睛發紅,若不是舊林和沉魚拼命拉着,她恐怕早拔刀沖過來了。落雁咬了咬牙,胸膛急促起伏着,顫聲道:“你可知江湖上多少人想取公子性命?元宵那日,他為了引開前來暗殺你的殺手已是身負重傷……結果舊傷未愈,又為了你一聲不吭地離開烏山鎮,不是白白去送死嗎?!!”
“從年關到現在,公子身上的傷就沒好過!現在是他最虛弱、最需要休養的時候你知不知道!”
“你怎麽忍心在這個時候把他氣走,讓他去面對江湖的腥風血雨!”
面對落雁一聲一聲的質問,陸淺蔥先是愕然,繼而茫然,到了最後已是微微的心慌。
陸淺蔥指尖顫抖,下意識的摩挲着裙邊和袖子,盡管已經心跳如鼓,卻竭力維持着面部的平靜,她張了張嘴,說:“我……”
然而話到了嘴邊,卻又生生咽回了腹中。她能說什麽呢,說自己什麽也不知道,更未想過江之鯉也會有虛弱的一天?
“公子那樣維護你,是個人都知道他對你的情意,可你呢?你除了利用他、懷疑他、傷害他,你還為他做過什麽?你連與他并肩站在一起的勇氣都沒有!”落雁譏諷道:“公子常和我們說,你一生命途坎坷,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要我們多幫襯你一些,把你當自家人待,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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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聲線帶了明顯的哭腔,頓了許久,才深吸一口氣,啞聲道:“可我們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哪一個不是孤苦伶仃滿身瘡痍,憑什麽要照顧你!難道因為公子喜歡你,你就比我們高貴些嗎!”
“落雁,夠了!”沉魚伸手拉住她,喝道:“別再說了!”
“我偏要說!”落雁一把甩開沉魚的手,欺身向前一步,紅着眼睛惡狠狠道:“八年前汴京陸府滅門一案,我雖沒參與,但有所耳聞。那件事,根本就不是公子做的!”
“什麽?”陸淺蔥倏地睜大眼,面上維持的鎮靜瞬間分崩離析,她急切的推開擋在自己身前的舊林,問道:“怎麽回事?”
說完,她又茫然無措的後退一步,喃喃道:“不……如果與他無關,他為何不跟我解釋,為何不親自跟我說清楚?”
落雁冷聲質問:“他若說了,你肯信麽?”
陸淺蔥啞然,半響才吐出幾個蒼白的字眼:“可我當年,明明看見他在場……”說到此,她身形一頓,擡眼望着在場的舊林和雙生花,問道:“你們還知道什麽?”
落雁咬了咬唇,別過臉顫聲道:“我在公子身邊呆了十一年,整整十餘載,他救過的人遠比殺過的要多得多。公子之所以不向你解釋,不是因為他心虛,而是他太過于內疚和痛苦,——當年沒能救下陸府的人,他為此內疚了整整八年,甚至不惜叛出師門,與大蛇為敵!”
“……什麽。”陸淺蔥後退一步,整個人恍若雷擊,明明落雁的每個字、每句話她都能聽懂,偏生組合在一起的時候,她卻怎麽也想不明白了。
舊林擔憂的扶住陸淺蔥的身子,轉頭朝落雁道:“二姨,別說了,師父會生氣的。”
“不,讓她說。”陸淺蔥面色慘白,雙唇劇烈抖動,冰涼的五指死死地嵌入舊林的手臂中:“把你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
這是幾人相識這麽久來,第一次見陸淺蔥大動肝火。舊林怔了怔,随即埋下頭不敢再多言。
落雁見她真的是什麽都不知情,面色稍霁,但依舊寒着聲音道:“當年他之所以在場,是因為公子想去阻止大蛇的人殺陸府的人,可他去晚了一步……”
可按照陸淺蔥的記憶,她父親和兄長俱是剛正不阿的清流之士,不可能結交黑狐那樣的殺手的,黑狐與陸家不可能有交集才對。陸淺蔥咽了咽幹澀的嗓子,忍不住打斷落雁:“那,當年他為何要去救陸家?”
“接下來的故事,由我來說罷。”
沉魚低嘆了一聲,反正自家妹妹已将秘密抖得差不多了,也不在乎她多說這麽一兩句的。她眉梢一挑,眼角帶着與生俱來的媚意,思索了片刻方輕聲道:“算起來應該是十二年前的事,那時我和落雁剛剛被分配到公子的手下,因年紀還小不能獨立接任務,我和落雁便留在堂中。我記得很清楚,那年冬天下很大的雪,天很冷,大蛇命令公子去汴京殺一個人……”
那一年,尚是少年的江之鯉殺了那人,卻未能全身而退。沉魚和落雁在堂中等啊等啊,整日翹首以待,等了許多許多日都不曾見江之鯉回來。再後來,大蛇來到了堂中,那個陰郁得如同淬了毒的男人居高臨下的俯視他們,說江之鯉身負重傷,與那高手同歸于盡了。大蛇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沒有一絲的波動,好像死的那人不是他一手栽培出來的徒兒,而只是路邊一只蝼蟻般……
沉魚輕笑,媚眼如酥:“我和落雁信以為真,還傷心了很久,呵,你一定很奇怪吧,傳言中殺人如麻的刺客也會心疼,也會傷心呢。”
“但是在雪霁初晴,紅梅凋落的那日,失蹤了許久的公子又突然回來了。他受了很重的傷,整個人瘦得皮包骨,唯有身上的傷處是被人精心包紮過的……我和落雁又驚又喜,飛撲到他的懷裏放聲痛哭,他伸出一只嶙峋的手撫了撫我們的發頂,那時,他的身上有梅花混合着酒的清香。”
聽到此,陸淺蔥微微一怔。
沉魚觀察着陸淺蔥的神色,不禁微微一笑,極盡風流:“我們都很好奇,公子失蹤的那些日子都去了哪,經歷了些什麽,又是怎樣死裏逃生的,但公子什麽也不說。直到四年後,汴京的大人物托大蛇暗殺陸長青。”
聽到關鍵的時候,陸淺蔥緊張得背脊發僵,十指緊握成拳,尖利的指甲摳進肉裏,她卻感覺不到一絲的痛意。
“當時公子和我們正在白帝城辦事,大蛇便派了黑狐堂的另外幾名高手去執行暗殺,公子聽到這消息後,二話不說便趕回了汴京,只可惜已經晚了。”頓了頓,沉魚苦笑:“當年的我不能理解,為什麽陸府被滅時公子會那麽傷心,會那麽憎恨大蛇,恨到即便是頂着殺師叛逃的罪名也要扳倒大蛇的地步……如今看到你,我确是明白了。”
沉魚微笑着看着陸淺蔥,一字一句道:“陸姑娘這麽聰明,肯定也想得明白,對麽?”
陸淺蔥蒼白的唇抖動着,如鲠在喉,半響才艱澀道:“或許,當年他能死裏逃生,與陸家有關。”
“沒錯,我們也是這般猜想的。”沉魚微微點頭:“等我和時也得知陸府被滅的消息時天已大亮,我們趕了過去,看到公子坐在一堆焦土前,懷中抱着一個被熏得滿臉烏黑、啼哭不止的稚子。後來,他将那孩子帶回了黑狐堂,大蛇說那孩子根骨不佳,成不了一個優秀的刺客,命令公子将孩子殺了。”
“那時,公子只是望着懷中沉睡的嬰孩,堅定的說:我養他。”
“那是公子第一次忤逆大蛇,大蛇因而大怒,差點将他廢了。夜裏孩子總是哭得厲害,誰抱都不行,公子便半夜從床上爬起來,拄着拐杖,拖着重傷的身體親自給孩子喂食……”
“那個孩子……?”陸淺蔥忽然覺得呼吸困難,視線在屋內掃視一圈,落在身邊那清秀可愛的少年身上。
霎時間,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故淵身上。故淵似乎也聽懂了,雙手緊緊的拉着舊林的衣袖,神情忐忑而期待。
“沒錯,那個孩子就是故淵。”落雁冷笑一聲,插嘴道:“公子從未對任何人說過那孩子的身份和來歷,他到底是不是陸家血脈,只有公子才能給你答案。”
頓了頓,她恨聲道:“當然,前提是公子還能活着回來見你。”
陸淺蔥怔怔的望着故淵,忽的軟倒在長凳上,千言萬語壓在胸腔中,堵得她幾欲窒息。她顫抖着伸出手,似乎想要觸碰故淵的臉頰,卻又在半空中猛地收回,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咬着唇瓣,哽咽道:“為什麽……他不親口告訴我……”
她一直信奉黑白分明,邪不勝正,卻原來……正不是正,邪不是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