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釋疑一
江之鯉走了,趙徵也不再出現,多災多難的陸家酒肆也重新修整好,趁着新釀的酒水出窖,陸淺蔥重新開門營業。
然而,陸淺蔥卻總覺得有些不安。
這樣的日子太寧靜了,簡直就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連空氣都變得壓抑,昭示着不祥的氣息。
好在開春後酒肆的生意突然爆紅起來,甚至有不少外地的商戶慕名而來,每一筆訂單都抵得過她以往數月的收入。陸淺蔥整日忙得腳不沾地,身體的疲憊讓她暫時忘卻了近日的陰郁,但整日泡在酒窖裏發酵蒸酒,高強度的勞作讓她多少有些吃不消。
陸淺蔥正盤算着請兩個夥計來幫忙,舊林便帶着故淵下山來找她了。
因為江之鯉身份的緣故,乍一見到這兩個小少年,陸淺蔥還有些尴尬。
兩個少年倒是老樣子,笑吟吟的跟她打了聲招呼。舊林見她挽着袖子,頭發用青布花巾盡數绾起,渾身都是濃重的酒味,不禁擔憂道:“陸姨還在釀酒麽,可要我們幫忙?”
看到這誠懇而清澈的孩子,陸淺蔥輕嘆了一口氣,心道:不管江之鯉如何,兩個孩子是無辜的,他們的善良與體諒她一直看在眼裏,又怎能以偏概全,心生芥蒂呢?
想到此,陸淺蔥心中最後一絲陰霾也一掃而盡。她抻了抻酸痛不已的腰背,含笑道:“酒窖裏味道太濃,怕你們受不住,我來便好。”
舊林将佩劍随手挂在牆上,又将袖子一圈一圈挽起,說話間人已到了酒窖內,拿起了拌酒曲的長棍問道:“陸姨告訴我怎麽做即可。正巧師父師叔們都不在家,我倆待在山上實在悶得慌,不如來陸姨的酒肆活動活動筋骨。”
說罷,他抿唇一笑,露出唇角的酒窩。
山上無人是真的,只不過往日師父出遠門時一走就是數月,他和故淵早已習慣了孤獨,又怎會悶得慌?還不是師父臨行前放心不下陸姨,叫他倆找個借口來照拂她。
師父說,陸姨看似柔弱,實則生性敏感而固執,只能軟磨硬泡,不可強攻。
果然,陸淺蔥一聽他倆孤苦伶仃無人照顧,不禁心下一軟,脫口而出道:“若你們不嫌棄,便暫且住在酒肆,有空幫陸姨搬運搬運東西,我給你們開工錢。”
舊林眼睛一亮:“多謝陸姨。”
為了表現自己,他足尖一點,飛身踏上一人多高的大酒壇,雙足踩在酒壇邊緣,開始按照陸淺蔥的指示拌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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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淵也想去拌酒,可他人還沒大酒壇高,功夫也不如他師兄好,往往施展輕功飛到一半,又撲騰着落了下來。如此折騰了幾個來回,陸淺蔥心疼他,忍笑将他牽出了酒窖:“這裏有你師兄,你随我去後院蒸酒罷。”
一大一小兩個人搬了小板凳,坐在後院臨時搭建的土竈旁燒火。木制的蒸桶下端插着一根竹管,有剔透的酒水順着竹管緩緩淌出。
這幾日天氣都極好,春光明媚,鳥語空靈,院裏的桃樹都怯生生的長出了小花苞。
竈裏的火劈啪作響,間或濺出幾點火星,陸淺蔥在火邊烤的渾身是汗,便脫了厚重的上襦随手挂在桃樹枝上。挂好後衣服回身一看,見故淵從井中打了一盆水來,端到她面前道:“陸姨,洗臉。”
陸淺蔥心裏一暖。
古人雲: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如果江之鯉真是人們傳言的那般十惡不赦,為什麽他手把手養出來的孩子卻又是這般勤善,幹淨得如同一張白紙?
江之鯉身上有着太多的秘密和矛盾點,陸淺蔥覺得,也許自己窮其一生也無法真正了解他。她與他就像是兩條河流,有過短暫的交彙,又将各奔東西。
正想着,故淵體貼的給她拿來了擦臉用的布巾,陸淺蔥洗了把臉,清涼的井水使她暫時掃卻疲乏,她看着故淵,越看越喜歡,不由長嘆一聲道:“我有個侄兒,若他還活着,也該有你這般大了。”
一想起侄兒陸珩,便不可抑止的聯想起當年的大火,以及熊熊烈焰前的黑衣刺客和黑狐……
故淵說:“其實我不想叫你陸姨,我想叫你師娘。”
明知道是童言無忌,陸淺蔥還是慌亂不已,她的眸中籠罩着淡淡的陰霾,眯着眼,失神的望着竈中跳躍的火光。
空氣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故淵瞄了一眼陸淺蔥,軟軟的聲音傳來:“陸姨,你是不是跟師父吵架了。”
陸淺蔥一怔,随即回過神來,強撐起一抹笑,彈了彈故淵的腦門:“別亂想,沒有。”
故淵捂着腦門,微微仰首看她,撇嘴道:“明明就有,你和師父都不承認。師父每日都下山給你送好吃的,但第二天又原封不動的提了回來,我跟師兄吵架時也是這樣。”
說罷,他又老氣橫秋道:“大人的世界真複雜,死要面子活受罪。”
陸淺蔥差點被他逗笑了,勾了勾唇角,不稍片刻,她眼中的笑意又慢慢淡了下來。她沉吟片刻,終是試探着問道:“你師父,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問完她就有點鄙夷自己,居然連坦言相待的勇氣都沒有,要向一個孩子旁擊側敲的打聽。
陸淺蔥在心中自我唾棄,故淵卻是神色如常的往竈中添了塊柴火,白皙的臉頰被烤的紅通通的,認真道:“師父是個好人。”
好人?陸淺蔥苦笑:果然孩子就是孩子,這個回答太含糊了。
誰知故淵看穿了她想法似的,忽然冒出一句:“陸姨,你是知道師父的身份,所以才這般苦惱的吧?”
陸淺蔥一噎,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裝出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
“師父和我們一樣是孤兒,只不過他的運氣沒有我們好,遇到的是個壞師父。”故淵歪着頭想了好一會兒,說:“大蛇養大了師父,将他培養成殺手,師父接過很多任務,受過很多傷,可他從沒有讓我和師兄沾過一點血、受過一點累,在蜀州時,他甚至還用僅存的積蓄請了先生,教我和師兄讀書寫字。陸姨,殺手這條路不是師父選的,沒有人比他更厭惡自己的身份,為了離開大蛇,他付出的遠比我們想象的還多。”
故淵說得條理清晰,俨然就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樣,陸淺蔥忽然有些不敢再往下猜想。
趙徵說:黑狐六親不認,殺害同門後又叛出師門,才惹得正邪兩派争相追殺……那如果說,黑狐的叛出是事出有因呢?
父兄被害那夜她确然看見了黑狐在現場,可這能證明人一定是他殺的麽?
陸淺蔥越想越亂,最後只能暗自長嘆一聲,不管那麽多了,等江之鯉拿到證明自己清白的證據後再想這事罷,自己被人騙得那麽慘過,還是不要偏聽偏信才好。
故淵拉了拉她的衣袖,紅着臉認真的看着她:“陸姨,師父很喜歡你的,你能原諒他嗎?”
陸淺蔥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未來的事誰也無法預料,她無法輕易許下承諾,又不能騙一個純真的孩子,猶疑半響,只能喟嘆道:“不急,等你師父回來再說。”
這個沉重的話題就此打住。趁着酒肆有人幫忙,陸淺蔥把被褥都搬出來拆洗幹淨,曬得蓬松而暖和,又将二樓趙徵走後留下的客房收拾出來,當做故淵和舊林的卧房。
更有意思的是,每晚就寝前,故淵都要到陸淺蔥的寝房來,親眼看着她躺下,又親手給她蓋好被褥掖好被角,這才心滿意足的回到自己的房中去睡覺。
有一次,陸淺蔥實在忍不住了,從被褥中伸出一只手來摸了摸臉頰,好笑道:“陸姨會照顧自己,不用你操心的,快回房睡吧。”
故淵任由她揉搓自己肉呼呼的臉,嚴肅且認真的将她的手塞回被子裏,嚴嚴實實掖好被角,這才低聲道:“師父不在,我要替他照顧好你,不能讓你生病受傷。”
陸淺蔥有種老懷大慰的感覺,盯着故淵稚嫩清秀的臉蛋看了半響,嘆道:“你若是我侄兒,該多好啊。”
故淵看了她一眼,還是那句話:“我只想你做我的師娘。”
日子如同指尖的流沙,在不經意間悄悄流逝,如此平淡的過了二十餘日,後山的桃花林開了又落,離與江之鯉約定的日子也越來越近。
陸淺蔥莫名的,有些坐立難安來。
可令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她等來的不是江之鯉的歸期,不是真相,而是那對煞氣騰騰沖入酒肆的雙生子。
沉魚和落雁。
聽到門口的動靜時,陸淺蔥正在後院的桃花樹下埋酒。落雁面色陰寒的沖進店裏,身後沉魚追上來拉她,卻被落雁毫不留情的一手揮開。
陸淺蔥聽到動靜,匆匆跑到店裏一看,只見買酒的客人都被吓跑了,空曠的酒肆裏桌椅橫躺,落雁寒着臉站在門口,逆着寒光,風撩起她額前的碎發,更顯出一種淩厲凄豔的美來。
見到陸淺蔥,她眸中殺氣四現,紅唇一咬便拔劍刺了過去,怒吼道:“姓陸的,你讓我家公子去了哪裏!”
铮的一聲,舊林及時閃現,手中拌酒曲的長棍橫擋住落雁的劍勢,卻被強烈的劍氣砍成兩截,與此同時,沉魚也趕了過來,一把抓住落雁握劍的手,沉聲道:“落雁,你冷靜點!”
沉魚這一聲吼中氣十足,震得落雁怔愣許久。
陸淺蔥被舊林護在身後,臉色亦是有些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