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釋疑三
落雁說,江之鯉從前便是這樣,無論受了多重的傷、吃過多少的苦,都不曾聽他抱怨半分,他總是将一切都深埋心底。陸家一事,他大概自覺心中有愧,無顏面對陸淺蔥,故而選擇了将真相深埋于心底。
直到陸淺蔥與他割袍斷情,他慌了,不顧重傷的身體踏上了漫長而艱險的求證之路。陸淺蔥知道,他的目的不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
他只是不想失去她。
今日聽到的消息太多太多,完全颠覆了陸淺蔥以往的認識,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抑,難受郁結于心,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扶着舊林的手看看支撐住軟綿無力的身軀,彎下腰急促喘息,腦海中不斷回響起剪刀絞碎布袍的聲響。
明明穿着那件新衣時,江之鯉的眼神是那般驚喜透亮,可陸淺蔥卻當着他的面,把一針一線繡出來的精美袍子化為齑粉,那時江之鯉的心情是怎樣的呢?
可否也像她現在這般心如刀絞?
她常常說自己的清高是為了掩飾內心極度的不安和自卑,那江之鯉表面的明朗,又何嘗不是在掩蓋他內心極度的孤獨和痛苦?
陸淺蔥緩緩擡起頭,她的面色十分蒼白難看,咬破的唇瓣上還挂着一縷血絲,但至少眼神已不再茫然無措,她說:“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他只說與我約定一月為限,要找到證據證明他的清白……如今,已經走了二十六天了。”
“證據?”落雁蹙着眉,語氣因焦急而極其不善:“當年參與屠戮陸府的刺客幾乎全死光了,他去哪兒找證據!”
“不,還有一個活着。”沉魚眉頭一皺,低聲道:“我大概知道公子去哪兒了。”
聞言,陸淺蔥的眼中閃過一絲希冀,蒼白的唇幾番顫抖,方啞聲道:“我乃一介布衣,無法插手江湖之事,懇請二位一定……要将你們公子安全的接回來。”
她咽了咽幹澀的喉嚨,繼而道:“若是見到江公子,勞煩二位轉告他一聲:我不要什麽證據了……只要他回來,他願意親口講給我聽,我便認真聽着。”
說罷,她竭力穩住身形,在衆人訝異的目光中後退一步,右掌疊壓着左手平舉至胸前,右腿後屈,屈膝彎腰,朝沉魚落雁二人莊重的行了一個萬福大禮。
見到此情此景,連落雁宛如寒冰的面容也稍稍消融了些許,露出驚異的神色來。
陸淺蔥埋着頭,雙肩微顫,長躬不起。
再擡首時,她的眼角依舊濕紅,望着姐妹二人的眸中卻恢複了清明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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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雁不甘的瞪着她,嘴唇動了動,似乎還想要再出言譏諷一番,卻只是冷哼一聲,揚長而去,沉魚微微點頭示意,亦是追随妹妹而去。
陸淺蔥環顧着冷冷清清的酒肆,疲憊的舒了一口氣,撐着桌子坐在竹椅中。此時天陰沉了下來,已有了些許涼意,舊林給她尋了件外衣遞過去,踟蹰道:“陸姨,師父不會有事的。”
“他若不回來,我怕是一輩子都難以釋懷。”陸淺蔥無力的擺了擺手,她抹了把酸澀的眼睛,又朝一旁靜靜站立的故淵道:“小淵,你過來,讓陸姨好生看看你。”
故淵乖巧的站在她面前。陸淺蔥握住故淵的手,微顫的指尖一寸寸碾過他清秀的眉眼,最後停留在他圓潤的下颌。故淵靜靜的回視她,從她氤氲着淚水的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那一瞬的感覺很難形容,奇妙得不可思議。
陸淺蔥笑了,淚水濡濕了臉頰,神情溫柔如絲:“像,真像。怪不得一見你,就像是看到了親人般,心裏歡喜的很。”
故淵很懂事的用袖子擦了擦陸淺蔥臉上的淚漬,兩眉微微皺起,明明是個白玉團子般軟糯的孩子,卻總愛裝成一副老成的模樣。他安慰道:“陸姨,別哭。好好休息一會兒就好了,不哭啊。”
陸淺蔥破涕為笑,戀戀不舍的用視線描摹着故淵的眉眼,怎麽也看不夠似的。短短數日之內,諸事并發,原以為喪生火場的侄兒竟然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她心境大起大伏,欣喜之餘忍不住嘆了口氣,将視線轉向舊林:“舊林,你還有多少事瞞着我?”
舊林本就局促不安,猝然被點名,他吓了一跳,半響才支支吾吾道:“沒、沒有了。”
陸淺蔥看了他一眼,很平靜的說:“不要騙我。”
舊林神情為難,猶疑片刻,方重重嘆了口氣:“師父臨走前留了個東西給我,說若一月之後他未能平安回來,便讓我把那件東西給你看。現在一月之期未過,我本不能給你,但我亦不想眼看着陸姨難過傷神。”
說罷,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帛包裹着的物件來,遞到陸淺蔥面前。
陸淺蔥伸手接過,那物件小而硬,分量不重,握在陸淺蔥手中卻有如千斤。一時間,屋內三人皆是聚精會神的盯着它,生怕錯過一丁點線索。
陸淺蔥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打開那層柔軟的布帛,躺在布帛中央的是一塊羊脂色的古玉,陸淺蔥眼眸微睜,兒時的記憶如潮水般湧疊。
春風和煦的夜晚,燭火搖曳,冷清的陸府因為一聲新生兒的啼哭而瞬間熱鬧了起來。十一歲的陸淺蔥握着襁褓中的侄兒小而軟的手掌,開心得咯咯直笑。
初為人父的長兄難掩喜色,恭恭敬敬的對着陸長青說:“請父親賜名。”
陸長青慈愛的望着皺巴得如猴兒一般的長孫,常年不茍言笑的臉上也總算多了幾分笑意。他須髯輕顫,方瘦而修長的手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方解下腰間的古玉輕輕放在新生兒的襁褓上,笑道:“就以‘珩’為名,願我孫兒如琢如磨,溫潤謙和,不失君子之道。”
陸珩,是她侄兒的名字。
陸淺蔥撫着故淵的臉頰,眼睛濕紅,嘴角卻抑制不住歡喜微微翹起,輕聲道:“果然是你,珩兒。”
故淵歪着腦袋看她,似乎有些不理解。
“如琢如磨,溫潤謙和,這是爺爺對你的期盼。”陸淺蔥越看越歡喜,忍不住一把将故淵摟進懷中,哽咽道:“故淵,從今以後你有姓了,你叫陸珩,是我們陸家的血脈。”
“陸姨。”故淵回過神來似的,在陸淺蔥懷中悶聲道:“我還是想讓你做師娘。”
“傻孩子。”陸淺蔥嗔笑一聲:“做我的侄兒,我們是一家人,不好麽?”
故淵蹙起眉頭:“如果我跟你走了,那師父和師兄會很孤單的,我不要。但是若陸姨成了我的師娘,那師父也跟我們是一家人了,誰也不會離開誰,多好。”
陸淺蔥一愣,沒想到故淵小小年紀,心思卻是這麽細膩體貼,這大概與他長期跟着江之鯉漂泊有關,總是乖巧懂事得令人心疼。她笑了笑,認真的看着故淵:“即使我不是你的師娘,也不會讓你跟江公子分開的。他照顧你八年有餘,我很感激。”
說罷,她直起身朝舊林笑笑,真誠道:“舊林,謝謝你們告訴我這些。陸姨不是個聰明人,年少時看走了眼,長大了也愛犯糊塗,你師父什麽也不說,我又太自以為是,若不是今日得知這些,我也許會悔恨一輩子。”
“您快別這麽說。”舊林有些不好意思,順手給陸淺蔥泡了杯茶潤喉。氤氲的茶香中,他抿了抿唇,小聲道:“我三歲便跟在師父身邊,這麽多年來,從未見過他吐過苦水。刀光劍影也好,流言蜚語也罷,他總是默默承受一切……陸姨,您別怪他,其實他知道你身份後難過了很久,他說是他來晚了一步,讓你受了太多的苦。”
頓了頓,舊林輕聲的補充道:“你知道嗎陸姨,他差點殺了襄王。”
陸淺蔥一怔,問:“怎麽回事?”
“那是元宵那日,師父穿了新衣裳下山給你送吃的,結果在半路上遇見了襄王的人馬。具體是何原因我也不甚清楚,大概是襄王對你出言輕佻,師父動了怒,在半山腰跟他打了起來。等我趕到的時候,師父橫劍架在襄王的脖子上,說要是他再敢纏着你侮辱你,便一劍斬了他全家……”
陸淺蔥恍然,怪不得那日見到江之鯉時,他的衣裳被劍氣割了道口子,原來是被趙徵所傷麽?
舊林接着道:“我從未見過師父情緒這般不穩的時候,他身體不好,情緒極易影響內息。我勸告師父閉關一些時日,不料那晚聽說烏山鎮潛進來了一批刺客,師父擔心你的安危,便趁我不注意偷偷下了山……後來的事,陸姨大概都知道了。”
陸淺蔥喉嚨一哽,說不出話來。
當時趙徵有意誤導她,讓她以為酒肆被破壞是黑狐追殺上了門,孰料要殺她的是別人,救她的那個才是黑狐。
陸淺蔥捂住眼睛,從舊林的角度只能看見她蒼白的唇輕咬,鴉翅般的睫毛微顫,半響才苦笑一聲:“是我偏聽偏信,不該從別人的口中去了解他。”
可現在再悔恨也無濟于事。陸淺蔥摩挲着手中的珩玉,心想:江之鯉既然留下了這個,必然是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若他還能平安回來她,她要聽他親口将所有的事情說清楚,再好好向他謝罪。
告訴他:謝謝你,保全了陸家的血脈。
還有,對不起,錯信流言負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