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黑狐三
陸淺蔥回到酒肆時便發現了不對勁,酒香味太濃了,簡直像是把十幾壇好酒全撒在了地上。
還有,她記得自己出門時明明鎖了大門,而此時的門卻是半掩着的,鎖和鏈子被砍成兩半掉在地上,陸淺蔥蹲下身撿起損壞的門鎖一看,登時心裏一咯噔:切面整齊,顯然是被刀劍之內的利器斬斷的,普通人絕不可能有這般身手。
怎麽回事,難道是有盜賊入室?
她心裏一慌,一把推開門跑了進去,只見屋內黑咕隆咚的一片,刺鼻的酒香撲面而來,所到之處盡是壇子和桌椅的碎片,哪怕屋內沒有點燈,她也能想象出這裏經歷了一場怎樣的浩劫。
酒肆損壞如此之嚴重,不是搶劫便是有人存心報複!
陸淺蔥又急又氣,摸黑四處尋找油燈,想要點燈查看一番店內的損失。誰知才剛從地上撿起油燈,便聽見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她雙手緊攥着油燈,猛地回頭一看,只見一個高大的黑影逆着夜色,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不到一丈的地方。陸淺蔥本就猶如驚弓之鳥,一時間又驚又懼,以為賊人去而複返,當即吓得大叫一聲,胡亂将油燈朝他砸過去,趁機奪門而出。
“陸淺蔥。”那個黑影終于有了反應,喚她:“是我。”
是趙徵的聲音。陸淺蔥驚懼至極,又被他冷不丁吓了一跳,情緒劇烈波動下難掩怒氣,扶着門框顫聲道:“你是想吓死人嗎!”
她的聲音抖得厲害,顯然是駭得不輕。
趙徵一聲不吭的走過來,撿起腳邊咕嚕嚕滾動的油燈放在桌上,片刻後,一豆燭火顫巍巍的點燃,昏黃的燈光照亮滿室狼藉。陸淺蔥看到滿屋子都是碎片,櫃臺後的酒壇被砸了十之*,桌椅牆壁上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鑿痕,不禁心中氣憤萬分。
她伸指摸了摸牆上的鑿痕,又從地上撿起兩只飛镖,眉頭不由自主的蹙了起來:這場面與其說是搶劫,不如說是兩派人在進行生死決鬥!
“這些都是被劍氣所傷。”趙徵沉默着開口,“有刺客想殺你,卻被別人阻止,雙方就地打了起來。”
頓了頓,他擡起淡漠的眼來:“還好你當時并不在場,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殺我?”陸淺蔥敏銳的捕捉到了重點,霍地起身,懷疑的看着趙徵:“又是你做的?”
被她這般質問,趙徵的眸中閃過一瞬的茫然,接着,這點茫然便化成一絲若有若無的痛苦。他落寞的垂下眼,嘴角将笑不笑的一勾,嘲道:“我若要殺你,還在這同你廢話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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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的也在理。
陸淺蔥在屋內焦躁的踱步,又轉身看着趙徵,戒備道:“那你來這做什麽?”她上下掃視了趙徵一眼,只見他早已脫了粗布衣裳,系着上等的黑狐裘披風,整個人又恢複了以往的威嚴貴氣,陸淺蔥冷笑一聲:“看樣子,你已經和永寧郡主見過面了吧。”
趙徵沒有否認,淡漠的眸中滿是複雜的情愫,他問陸淺蔥:“是你給她送的信?”
陸淺蔥不置可否,反問道:“你是何時恢複的記憶?”
趙徵沉默片刻,說:“除夕那日。”
陸淺蔥嘴角一動,心想果然。趙徵半月之前就想起了一切,卻不知為何選擇了裝瘋賣傻,繼續留在她身邊……她以為是她用虛情假意騙了趙徵,卻不料趙徵也是在裝瘋賣傻的騙自己。
誰進了誰的局,誰又入了誰的套?
見她久久沉默不語,趙徵以為她生氣了,喉結幾番滾動,生硬而別扭的解釋:“我不是故意要瞞你,只是那個時候,我……”
他猶豫了片刻,似乎在想該如何措辭:“我只是,想和你多待會。”
像是聽到什麽笑話般,陸淺蔥冷笑一聲,反唇相譏:“一旦發現我喜歡上了別人,你便好以此為理由殺了我?”
趙徵本就是個不善言辭、沒有耐心的男人,見陸淺蔥三番五次曲解自己的意思,他隐隐有些動怒,唇線抿了抿,方艱澀道:“陸淺蔥,你不必防我至此。”
自己的酒肆莫名其妙被砸了,陸淺蔥驚怒之下情緒有些不穩,見趙徵這般說,她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話說得有些難聽。被情緒左右很容易壞事,她深吸一口氣,坐在廳堂中唯一完好無損的一把椅子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趙徵說有人派了刺客來殺她,既然那人能買通刺客追殺至此,想必定是個有權有勢的大人物。可她無父無母孤苦伶仃,不過一個逃到此處賣酒的酒娘,又怎會得罪大人物?
再聯系到今夜河邊的騷亂,酒肆被毀,黑狐出現……她猛地一驚,問趙徵:“難道是黑狐知道了我是陸家的漏網之魚,要殺我滅口?”
趙徵順水推舟,也沒說她的猜測是否屬實,只順着她的話題道:“你跟我回臨安,我護着你。”
可惜他誠懇的建議并未得到回應,陸淺蔥啞然失笑,搖頭道:“我信誰也不會信你了,王爺。”
趙徵藏在寬大袖袍中的手緊握成拳,他眸光閃爍,神情在昏暗的油燈下晦澀莫辨,似乎在極力隐忍着什麽。他說:“陸淺蔥,你當真就這麽恨我?”
“王爺,我抛棄所有,将自己一生的重量都交到你的手裏,但有一天我發現我的天塌了,你知道那種心被一寸寸碾碎的感覺麽?”她笑笑,繼而道:“或許,我們都從未了解過彼此,建立在欺騙與謊言的婚姻本就是一紙荒唐的笑話。”
趙徵咬了咬後槽牙,頸側的青筋微微凸起,一動不動的看着她。
“恨麽?若僅僅只是恨,那反倒沒這般糾結。”昏黃的燭火中,陸淺蔥将冰冷的指尖攏進袖子裏,垂下眼蓋住眼中的疲色,“王爺,我之所以想要離開你,只是因為我們緣盡于此了,再強留,于彼此而言都是一種痛苦。”
聽到‘緣盡于此’幾個字,趙徵的眸色愈來愈深,眼中似有風暴醞釀,他緊抿着唇角,面色如同籠罩着一層寒霜,不甘心的質問她:“既是如此,你為何要救我!讓我死在你面前,豈不更解你心頭之恨?”
這次,陸淺蔥沉默了很久。
她半垂着眼,欣長卷密的睫毛承載着金粉似的光,在燈火下顫巍巍的抖動。不知過了多久,她嘆了一口氣,擡頭直視趙徵:“王爺,你這麽聰明,又怎會不知道我救你,是存了心想報複你。”
僅此一言,趙徵像瞬間失去了所有驕傲的資本,連寬闊如鐵的肩膀都垮下去了半分。他眼中出現了少有的脆弱和茫然,就那麽一動不動的看着陸淺蔥。
“為什麽?”他問。
陸淺蔥幾乎要心軟,咬咬牙調開視線,繼續将殘忍的事實剝離:“我知道你遲早會有蘇醒的一天,所以我費心照顧你,為你端茶熬藥,就是為了告訴你,你曾糟蹋了什麽,你失去的是什麽。我會笑着從你面前路過,活得比之前更好更自在,而這種好,再也不屬于你……”
“夠了!”
趙徵一拳狠狠擊在牆上,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而落,他紅着眼,聲線有些微微的顫抖:“夠了,陸淺蔥……”
說到此,他仿佛無法呼吸似的,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啞聲道:“你成功了。如果報複我能讓你開心一些,我情願被你報複一輩子,只要你能……留下來。”
陸淺蔥像是不認識他似的,擡眼打量了許久,見他沒有戲弄的意思,驚詫道:“你什麽毛病。”
說完,她又自嘲一笑:趙徵說起情話來就跟最抹了蜜似的順溜,當初便用海誓山盟的那一套将她耍的團團轉,如今故技重施,可惜,她不吃這一套了。
趙徵沉默的看着她,目光炙熱。
陸淺蔥攏了攏鬓角垂下的發絲,低聲道:“開始那幾日,我的确是有心報複你。我只是太難受了,想親手給你希望,再親手摧毀,将你狠狠抛棄,想讓你也嘗嘗我受過的苦,經歷我所受過的痛,想讓鐵石心腸的你明白一顆真心被人踩爛在泥淖裏的滋味。
可是後來我忽然發現,這麽做真的沒有意義。感情一事本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遇見你是我咎由自取,是我作繭自縛,是我沉迷于過往自怨自艾,可即便是再成功的報複也無法讓時間倒流,無法讓傷痛愈合。現在,我不願再一葉障目,我想看看除了你以外的另一片天。”
趙徵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麽,又不知該如何說起,兩人就這樣沉默着,連空氣都凝固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依舊是陸淺蔥打破了平靜,她苦澀一笑,眼神又恢複了以往的鎮定和從容,“趙徵,其實你我都很清楚:我于你而言不過是一塊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是的,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就像是一件衣服,哪怕自己再不喜歡,也不希望有別人占有她。
可這,不是愛。
“雞肋?”趙徵嗤笑了一聲,銳利的眸中拉滿了血絲,他向前一步,逼迫似的盯着她:“陸淺蔥,你以為我生死一線時爬也要爬着來見你,是為了什麽?即便是我傷過你,你連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都不給我嗎!”
陸淺蔥不敢深想這個問題,她後退一步拉開距離,望着趙徵道:“過了期的糖果,味道再甜也不能吃了。趙徵,不如你我各退一步,我放下仇恨,你抛卻執念,從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如此糾纏不休,倒不像你的風格。”
“過期?”趙徵焦躁的在屋內踱步,又呵呵低笑一聲,如同一只走上窮途末路的猛獸般,神情可怖道:“本王與你的感情過期,那誰與你是新鮮的?姓江的嗎!”
趙徵還是老樣子,一旦有人觸他逆鱗,他便會口不擇言、不擇手段,哪怕是對待自己的妻妾,也永遠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施令者模樣。兩人觀念完全天差地別,陸淺蔥自覺跟他解釋不清,不禁感覺身心俱疲。
趙徵見她沉默不語,以為她心虛,心中怒火更勝,幾乎是咆哮着說:“你知道江之鯉的真實身份是什麽嗎!不試一下,你怎麽知道本王會比他差!”
陸淺蔥疲憊道:“你貴為王爺,權勢女人俱握在手裏,少了我又能怎樣呢?你現在身份尴尬,正是需要借助永寧郡主的力量翻身,貿然将我帶去臨安,你将如何對郡主交差?”
她這一番話說的在情在理,趙徵一時無言辯駁。
他沉默許久,拳頭緊了又松,胸膛急促起伏,似乎在壓抑着內心洶湧的情緒,半響,他折劍般的唇微微張開,幾乎是将一句話嚼碎了從牙縫中擠出來:“這麽說,你寧願跟着你的滅門仇人,也不願與本王複合?”
他冷笑:“那可是一只六親不認、見人就咬的瘋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