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黑狐四
年已過完,但春節的氣息依舊殘留在街巷的每一個角落,街市的花燈還未取下,靜谧蜿蜒的河面還浮着幾點殘燈,炮竹的碎屑在門口堆積成一座小山,有人用火引點燃了将其就地焚燒,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硝煙味。
陸淺蔥在門口挂上歇業的木牌,便一個人坐在後院發呆。陽光溫暖,枝葉扶疏,她的旁邊放着針線笸籮,視線久久的投在膝蓋上的月白袍子上,凝重得如同一潭死水。
今日難得放晴,天氣和煦溫暖,陸淺蔥卻感覺到了一股徹骨的寒意,從心中一直冷到指尖。落下最後一針,陸淺蔥輕輕将銀線打了個結,貝齒咬斷針線,她将衣服攤平又折疊,如此反複數次,若不仔細看,誰也看不出她的手正微微的顫抖。
江之鯉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她瘦削的背影,初春黃昏的陽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天高雲淡,更添幾分寂寥。
聽到腳步聲靠近,陸淺蔥轉頭看他,那雙靈動且溫潤的眼中此時滿是濕紅,帶着微微的詫異和一絲複雜的情愫。江之鯉将親手做的點心放在廳中的八仙桌上,一如既往的朝她笑笑,卻沒有得到她的回應。
陸淺蔥的神情實在太反常了,江之鯉好像預料到了什麽,唇邊的笑意漸漸淡去,烏黑的眸子認真看着陸淺蔥,似乎在等待一個裁決。
陸淺蔥亦是回望着他,話還沒到嘴邊,她卻先濕潤的眼眶。為了掩蓋自己的煩亂和狼狽,陸淺蔥微微掉開頭,盡量使自己顫抖的聲線平穩些。
她坦言:“我從別人那裏聽來了一些事,關于你的。”
江之鯉依舊靜靜的望着她,目光清澈坦蕩。白雲蔽日,陰影籠罩着大地,有輕柔的風從他們之間掠過,帶起烏發飛揚,衣袂翩跹,迷離了兩人的眼。
趙徵的話宛如夢魇般在她耳畔回響:“大蛇是受朝廷招安的暗殺機構頭目,他手下豢養的殺手成百上千,最出名的莫過于黑狐堂的堂主黑狐——這個人你應該很熟悉,你的父兄皆是死在他的劍下。
——那是一條不認主的瘋狗,他為求上位不惜殺害同門,前兩年又叛出師門,殺師殺友喪心病狂,江湖人對他恨之入骨,而如今他不過換了個身份,戴上和善的面具,便将你整個人耍得團團轉。”
“黑狐叛出師門,帶走了大蛇手下的兩名幹将——一個是刀劍堂的堂主,其佩劍是一把重達百斤的青銅巨劍,名為斬春秋;一個是藥師堂的堂主,擅長煉藥之術,這兩個人你都見過……”
“黑狐的佩劍很好辨認,烏金劍鞘,玄鐵為身,殺人時不沾滴血……名為穿雲劍。”
從回憶中回神,陸淺蔥十指緊緊絞着懷中的衣袍,喉嚨裏如同吞下燒紅的烙鐵,半響才艱澀道:“我問你幾個問題,無論真相如何我都能接受,但你莫要騙我。”
江之鯉垂下眼,睫毛抖了抖,說:“好。”
他這般陽光俊朗的一個人,表面看似什麽都不在乎,實際上心軟得一塌糊塗。昔日的點滴往事歷歷在目,陸淺蔥簡直無法将他跟那個嗜血的黑狐聯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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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惡毒的質問都被她強壓在腹中,她深吸一口氣,問:“時也的佩劍,叫什麽名字?”
“斬春秋。”
“你的佩劍,叫什麽名字?”
“穿雲劍。”
“你……”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喉嚨般,連空氣都變得如此稀薄。陸淺蔥緊抿的下巴微微顫抖,澀聲道:“你總是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說是出去賺錢。江之鯉,你究竟是誰?你掙的錢,是不是每一文都沾染着別人的鮮血!”
這一次,江之鯉沒有回答。
陸淺蔥心中的不安更甚,一口郁氣憋在胸口,難受得令人窒息。她霍地起身,懷中緊緊的抱着那件月白袍子,如同溺水之人抱着最後一根浮木,她眼眶濕熱,不争氣的淚水浸潤着雙眸,視線所及之處皆是一片模糊。
她看不清他的臉,看不清他的表情,每說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她幾乎是乞求般的說道:“哪怕你說一個‘不’字,我都選擇信你。”
江之鯉朝她走了一步,伸手似乎想要觸摸她的臉頰,卻又堪堪停在半空中。他眼中有着深深的愧疚,還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良久,他嘆了一口氣:“我不能騙你。”
眼淚幾乎在一瞬就流了下來,陸淺蔥擡手将它抹去。她的眼中滿是悲怆,卻仍帶着幾分僥幸和不甘心,此時店內無人,陸淺蔥紅着眼啞聲道:“你脫下衣服。”
江之鯉一愣,嘴角泛起一抹苦澀的笑,但卻沒有拒絕這個無理的要求。他微微颌首,欣長的手指一挑,解開腰帶随手扔在地上,接着又脫下外衣、中衣,解開純白裏衣的那一刻,他的手頓了一頓,有一個什麽東西骨碌碌掉在了地上。
那是一支銅簪,陸淺蔥最熟悉的銅簪。她的視線落在那支簪子上,登時胸口一窒。
最後一件衣服剝落的一瞬,淡淡的藥香混合着血腥味彌漫開來。
江之鯉的身軀修長勻稱,肌肉結實欣長而富有爆發力,全身卻布滿了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傷痕。有些傷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而有些傷痕卻還很新,纏着的繃帶還微微滲出殷紅的鮮血來。
陸淺蔥神情恍惚的向前一步,她顫抖着伸出手,指尖一寸一寸碾過他腰腹處那道熟悉的十字形傷疤,最終停留在他肩胛處。
那裏有一處小而深的傷,已經結了一個紅豆大小的痂,看起來像是別人用簪子之類的尖銳物刺傷的。
陸淺蔥無聲一笑,仿佛被抽幹了渾身力氣般,用沙啞的、低不可聞的聲音道:“你昨晚在哪,這道傷是怎麽來的?”
說罷,她指腹狠狠用力,按壓在那一處結痂的傷處,江之鯉痛得悶哼一聲,卻依舊一動不動的任她洩憤,烏黑的眸中滿是看不透的掙紮和苦痛。
陸淺蔥緊咬着唇,指尖發抖,聲音也在發抖。太難受了,這種感覺太難受了,猶如萬箭穿心而過,比當年對趙徵的心灰意冷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早已知道答案了,不是麽。”江之鯉垂下眼看她,陽光打在他布滿創傷的上半身,一絲一毫都被照得那麽清晰。
“黑狐,我是否該這樣叫你?”陸淺蔥扯了扯嘴角,不敢看他的眼睛:“你接近我是為了什麽,對我好又是為了什麽,是享受将獵物玩弄于股掌的快意麽?”
“……”
“我從未想過要騙你,我只是不知該怎樣和你說。”江之鯉正色,臉上不再有一絲笑意,他認真的時候是如此穩重可靠,眼裏仿佛盛滿了一片星辰,深邃而浩瀚無邊。他道:“是我對不起陸家。我知道你遲早有一天會知道一切,卻總是自欺欺人,仍抱着一點可笑的希冀飲鸩止渴。”
夕陽緩緩下沉,陽光的溫度淡去,風帶着寒意,江之鯉卻感覺不到寒冷似的,修長高大的身軀籠罩着陸淺蔥的影子,緩緩道:“我接過很多的任務,殺過很多的人,自知不是什麽好人,但唯獨對你,我是以誠相待的。元宵那天夜裏我拿到酬勞趕回烏山鎮,孰料行蹤被洩,在途中被江湖正派的聯手圍剿,等我帶傷趕回來時天已大亮,終究是錯過了與你的約定。而當我看到你眼中的恐懼和恨意,我才知道……”
他頓了頓,喟嘆道:“才知道你是汴京陸相的女兒。”
陸淺蔥的心宛如被鈍刀來回割鋸,鮮血淋漓。她咬了咬蒼白的唇,睜着氤氲着淚水的眸子看她,喉嚨裏仿佛梗着一團棉花,每吐出一個字都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
“我只問你一句,你如實回答我。”淚水從她眼角滑落,順着下巴滴落塵埃,她問:“我的家人,是你殺的嗎?”
江之鯉彎腰拾起衣物,肩胛骨凸出一個性感的弧度,腰線繃緊,腹部的肌肉塊塊分明。他曼斯條理的穿好衣裳,整了整腰帶,将地上的簪起拾起握在手中,凝望着她反問道:“如果我說不是,你信麽?”
陸淺蔥一聲不吭的回望着他,清冷的目光說明了一切。
當年她親眼見到黑狐站在相府的門口,狐貍面具上映着滔天的火光,而他身邊的黑衣人執着未回鞘的長劍,劍上還有刺目的鮮血滾落。眼見為實,她又如何肯輕易相信江之鯉的只言片語?
又是一陣冗長的沉默,陸淺蔥突然嗚咽了一聲,接着她又死死的咬住牙關,将滅頂的悲恸生生吞入腹中。臉上的淚水怎麽也擦不幹淨,她一邊痛恨着自己的軟弱,一邊轉身扶住門檻,如同涸轍之魚般大口的喘息着,嘴裏滿是淚水的苦澀。
夕陽收攏最後一絲餘晖,陰影漸漸籠罩大地。江之鯉無意識的摩挲着簪子,忍不住朝她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撫摸她輕柔的發絲。
然而,陸淺蔥回身,狠狠的打開了他的手。
接着,她一手拿起針線笸籮裏的剪刀,一手抓住那件月白袍子,咔嚓幾聲後,嶄新而柔軟的布料剪得七零八落。
裂帛之聲清晰可聞,江之鯉微微瞪着眼,眼睜睜的看着那衣襟上繡着的銀須鯉魚被攪成碎片,那一瞬,他仿佛覺得自己的心也被撕裂了一條縫,再也無法填補。
布料翻飛中,她茕茕孑立。
“我成過親嫁過人,我也騙了你。”陸淺蔥揚着下巴看他:“既是這般孽緣,不如割袍斷情,恩義兩絕!”
陰風襲來,銀線翻飛,碎布飄零,陸淺蔥的手指不知何時被剪刀割破,鮮血染紅了懷中的破布,她卻恍若不知。江之鯉心痛之餘,又怕她傷着自己,忙上前一把握住她的剪刀,低聲道:“夠了。”
兩人對峙,江之鯉先敗下陣來,聲音暗啞而痛苦:“對不起,對不起。”
只此一言,陸淺蔥仿佛抽幹了渾身的力氣,若不是江之鯉眼疾手快撈了她一把,她幾乎要軟倒在地。
陸淺蔥抿着唇,繃緊的下巴微微顫抖,接着,她像是忍到了極致,悲恨之情猶如洩洪沖刷而出,将她最後一點理智淹沒。她捧着那件破碎不堪的月白袍子,将臉埋進其中,雙肩劇烈顫抖,嗚咽着放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