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黑狐二
今日是上元佳節,雖然夜色還未降臨,但烏山鎮早已熱鬧了起來,大街小巷都挂起了各色的花燈,三三兩兩的少男少女捧着河燈結伴走過,間或傳來陣陣歡笑,唯有街頭行乞的落魄流民蜷縮在角落裏,獨自品味着與這份熱鬧格格不入的孤獨。
陸淺蔥正在櫃臺後給客人溫酒,乍一擡頭,卻看見江之鯉一動不動的站在櫃臺前,冷不丁吓了一跳。她放下舀水的竹勺籲了口氣,又擡頭看了看天色,奇怪道:“晌午已過,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
江之鯉沒有說話,一貫帶笑的嘴唇略顯蒼白的,嘴角微微下壓,陸淺蔥這才發現江之鯉神情有些不對勁。
“你怎麽了……”話還未說完,陸淺蔥見江之鯉身上穿的是她親手縫制的月白袍子,不禁一愣,心中緩緩漫出一股帶着甜蜜的窘迫來。
只可惜,那件刺繡精美的袍子上被利刃割破了一道細長的口子,露出裏頭純白的中衣,似乎只要再深一寸便能刺入皮肉。江之鯉大概又和人打上了,陸淺蔥心中又擔心又緊張,忙将江之鯉推入後廚坐好,這才上樓拿了針線下來,示意江之鯉把衣服脫下來縫補。
江之鯉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話不多,連嘴角慣有的笑意都有些牽強。陸淺蔥穿針引線,視線總在不經意間瞥向他,千言萬語憋在肚中,卻什麽話也問不出口。
“怎麽這麽不小心。”陸淺蔥拿着針線在破損的地方比劃了半響,自語般道:“還好做衣服剩下的邊角料我還留着,得裁一塊補在這兒,再繡個花樣遮蓋住……繡個什麽花樣好?”
聽到她發問,江之鯉才恍然回神的樣子,微微避開她的視線,輕聲道:“你決定就好。”
陸淺蔥抱着手中那還帶有他體溫的袍子,細嫩的手指有些局促的揉撚着布料。江之鯉沉默片刻,說:“抱歉。”
陸淺蔥疑惑的擡頭。
江之鯉嘴唇動了動,又清了清嗓子,低聲道:“……弄壞了你做的衣裳。”
“那個,你不必介懷。”陸淺蔥抿唇笑了笑,從針線盒中翻出銀絲細線,纖纖玉手輕撚蘭花,細密的針腳将破損之處一一縫合。她嘆了一口氣:“又和人打架了?”
江之鯉避而不答,站起身岔開話題道:“我給你做了些點心。”
說罷,他還真從帶來的小食盒中拿出一盒滴酥鮑螺來。食盒一打開,只見雪白的鮑螺精致晶瑩,奶香撲鼻而來。
如此美食誘惑,可惜陸淺蔥卻沒有入他的套子,她就算再遲鈍也覺察到了江之鯉的不對勁,便放下手中的針線望着他。
江之鯉也回望着她,兩人之間靜谧無聲,唯有那盒晶瑩雪白的鮑螺散發出氤氲的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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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話對你說。”兩人異口同聲的說。
陸淺蔥:“……”
“……”江之鯉沉默了一會兒,笑道:“你先說罷。”
“我……”屋檐上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在淡薄的陽光下折射出晶瑩的光來。陸淺蔥低下頭整理針線,手中動作不停,繡了幾針,她覺得不滿意,又拆了重來,盡量用平常的語氣道:“我想請你替我殺個人,酬勞是我這數月來全部的積蓄。”
江之鯉嘴角的笑意一頓,問:“誰?”
“黑狐,我的滅門仇人。”
江之鯉有那麽一瞬的怔愣,接着便調開了視線,望着院外遙不可及的天際沉吟良久。
話一出口,陸淺蔥便有些後悔自己的冒昧。她只是不想讓江之鯉再受四處飄蕩殺伐的苦楚,不忍再看到他受傷,不想再為他心疼……她只是想用自己的積蓄換江之鯉後半生的安寧而已。
但是黑狐是那般危險的一個人物,又曾被朝廷招安,成為皇室排殺異己的工具,連趙徵都拿他們沒辦法,要江之鯉獨自冒險殺之,那不是将他往更危險的路上推麽?
“以前,我從不信天,從不信命。”半響,江之鯉沒由來的說了這麽一句話,又苦笑了一聲,道:“抱歉,你讓我殺誰都可以,唯獨殺不了黑狐。”
聽到他這麽說,陸淺蔥更加忐忑了,慌忙改口道:“還是算了,我就随口一說。”頓了頓,她又補充道:“不過,酒肆的生意倒是越來越好,常有外地的客商前來訂貨,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你若不介意的話,我願請你來店中幫忙。”
江之鯉穿着單薄的中衣,抱臂倚在門扉上,像是陷入了長久的沉思之中。從陸淺蔥的角度看去,只看到他完美而俊朗的側顏,逆着外頭淡薄的光線,仿佛連輪廓都在發光。他側首望着院中逼仄的天,嘆道:“陸老板,你別對我太好了。”
他轉過頭來看她,神情中有少見的隐忍和痛楚,“畢竟,擁有得越多,失去的時候就會越痛苦。”
陸淺蔥不太明白他是什麽意思,斂首道:“明明是你對我很好,我卻拿不出什麽來回報。”
江之鯉輕輕笑了一聲。
想起了什麽,陸淺蔥擡頭問他:“對了,方才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江之鯉微微蹙眉,仿佛連唇邊的弧度都摻雜了苦澀的味道。天邊不知從何處飄來了一朵烏雲,遮天蔽日,屋內的光線瞬間陰霾了起來,江之鯉依舊倚着門扉,面容一半明朗,一半隐藏在黑暗中,眸中的情愫晦澀莫辨。
他的喉結微微滾動幾番,似乎要将腹中的話語磨爛了似的,半響才無力的嘆了一聲,啞聲道:“現在沒有了。”
說罷,江之鯉揮了揮手,起身朝門口走去:“我先回去了。”
“等等,衣服。”陸淺蔥一手捏着針線,一手抱着繡了一半的衣裳,有些局促的站起身:“衣裳還沒繡好。”
江之鯉看着她懷中那月白的袍子,破損的地方已被縫補好了,還用銀線勾勒出了一尾長須鯉魚的形狀,似乎打算用刺繡掩蓋住那一抹刺目的補丁。
衣服破了尚且可縫,人心呢?
江之鯉的目光少有的溫柔,他走過來,骨節修長的手指一寸寸碾過那縫補的痕跡,深情眷戀。然後,他朝陸淺蔥一笑:“若你還願意的話,下次見面再給我罷。”
陸淺蔥還未來得及思索他那句“若你還願意”是什麽意思,江之鯉卻是轉身出了門,雙臂一陣,消失在青磚黛瓦間。
等到暮□□臨,河邊漸漸熱鬧了起來,各色蓮花狀的河燈順着穿城而過的河水緩緩淌動,宛若萬千星子隕落,水天相接處,燭火搖曳,波光粼粼。
陸淺蔥混在擁擠不堪的人群中,也忍不住掏錢買了倆盞河燈,借攤邊的筆墨寫了張紙條,一願逝去的英靈能夠安息,二願待她以真心的人都能享福壽綿延。
提筆吹墨,陸淺蔥挽袖将倆盞河燈推入水面,燈芯中的燭火顫顫巍巍的燃燒着,很快混入其他的河燈中,承載着她悸動的願望和祈福,緩緩流向不知名的遠方。
她坐在河邊光滑的青石臺階上發了一會呆,想起了自己在總角之年,一手拉着父親的衣袖,一手牽着母親的葇荑行走在汴京街市的場景;想起了兄長們在西廂書房中高談闊論的情形,想起了多年前覆滅一切的那場大火,想起了她那場孤注一擲的、荒唐的婚姻……還有,她想起了江之鯉那抹翩然而至的身影,還有他那只藏了銅錢的餃子。
生生死死,愛恨癡嗔,短短二十載,也不過是眨眼一瞬。來不及品味,來不及抓緊,驀然回首,卻原來她已經歷了這麽多。
陸淺蔥雙手托腮凝望河面蜿蜒淌動的河燈,任由身後光影交錯,時而靜谧一笑,時而低嘆一聲,無論酸甜苦辣,屬于她的人生,她都願細細咀嚼品味。
正天馬行空的亂想着,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騷動,有人尖聲喊:“殺人了,殺人了!”
陸淺蔥猛然驚醒,霍地站起身,只見街燈下的人群如同滴入沸水的油鍋般炸開,倉惶的往四面八方逃去。
陸淺蔥險些被他們撞進河裏,忙提裙跑到稍顯空曠的柳樹下,随手拉住一個挑着貨物路過的老伯,問道:“老人家,請問東邊是發生了何事?金兵打過來了麽?”
“唉,金兵哪能打到這兒來喲。”老人家嘆了一口氣,顫巍巍道:“聽說是一群殺手窩裏鬥,在東邊打得正歡呢,連青桑派的弟子都被驚動了,也加入了其中。”
老人家抑揚頓挫,無不誇張的說道:“一正兩邪,三邊人馬打得不可開交,好像是在圍剿一個叫‘黑狐’的大魔頭……啧啧,那場面,血都快流到河裏來啰!”
說罷,老人家挑着擔子擠入奔跑的人群中,一溜煙逃了。
圍剿黑狐?
陸淺蔥暗自冷笑一聲,果然善惡終有報。
今夜注定是個不平之夜,待人群疏散後,陸淺蔥這才從樹後轉出來,朝自家的酒肆走去。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當她擦過街巷的轉角處時,巷子的陰影裏正坐着一個精疲力竭。渾身是血的黑衣人。
陸淺蔥永遠不會知道,今夜有人買通了刺客來殺她,而他替她掃除了障礙,使得她躲過了一劫。見到她一無所知的與自己錯身而過,又平安無事的走遠,黑衣人這才長舒一口氣,用鮮血浸透的手摘下面上罩着的狐貍面具,露出一張俊朗而蒼白的臉來。
他用烏鞘寶劍撐着身子,疲憊的望着窄窄的巷子上那一線逼仄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