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家裏來了這麽些人,方遠他奶奶也沒有一點要收桌的意思,該打的麻将還是繼續打。
方遠被支使着搬完了東西,又聽見他媽在屋裏揚聲叫他去廚房,讓他把抽油煙機拆下來洗洗。
這些活以前都是他跟他爸一起做,後來他爸腰不利索了,就全落在他一個人頭上。
方婧文坐在院裏的板凳上嗑瓜子,笑得幸災樂禍:“誰叫你過年不回家,都給你留着呢。”
一直到太陽下坡,方遠的爺爺才拎着漁具從外頭慢悠悠得回來。
“爸,您又去釣魚了,”方遠他媽聽見響動,從廚房裏探出個頭來,“那河溝裏危險,都說了讓您別一個人往那兒跑。”
她轉頭又沖那頭剛打完麻将的老太太說:“媽您也不勸勸,爸都這麽大年紀了,要真摔一跤可夠嗆。”
老太太今天手氣不錯,連贏了好幾把,但說起話來還是硬邦邦得不入耳:“我說他有用嗎,個倔老頭脾氣跟驢一樣。”
老爺子被說了也不吭聲,拎着東西進了屋裏,坐在陽臺上悶頭整理他的漁具。
晚飯是方遠他媽做的,老太太不吃魚,釣的那些魚一條沒動全養在了水盆裏。
一桌人上了飯桌,照例是她起的話頭。
“明早上就先去大伯那坐坐,下午有時間再去看二嬸他們,”她把紅燒茄子往老太太那邊挪了挪,“媽這個您愛吃的,方遠他們要上班,明天中午吃完飯就讓他們開車先回。”
“那我呢,”方婧文見縫插針得問了一句,“我想跟林老師他們一起早點回去。”
她的那點小心思全被她媽看在眼裏,計劃還在心裏邊醞釀着沒成型,就被對方給斷了念頭:“你跟着我們走,別想着回去又給我惹什麽亂子。”
眼看事情沒得逞,她氣鼓鼓得往嘴裏扒了一大口飯。
被她提到的林擇下意識得擡頭,看了眼坐在對面的老太太。
他也說不上是什麽感覺,但總覺得心裏懸吊着似的,沒有踏實感——來了已經大半天了,老太太還沒跟他說過一句話。
他有點心神不定得吃完了這頓飯,又陪着對方看完了新聞聯播。
八點檔的電視劇已經開播,可預想中的對話卻始終沒有開始。
住在家裏的人多,洗澡也得排着隊來。于是還沒到九點,方遠他媽就催着他們趕緊去把澡給洗了。
林擇心裏放着事只是簡單沖了個澡。他站在洗手池邊正穿着襯衣,就聽到身後的浴室門被打開的聲音。
他扣着扣子的手抖了一下,回頭看見是方遠,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些:“你怎麽進來了。”
浴室裏小洗澡得輪着來,更何況方遠的爺爺奶奶就在外頭客廳看着電視。要是被看見了,他都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方遠壓身過來扶着他的腰,低頭吻在了他的嘴角:“我先進來刷牙。”
明明等自己洗完再進來更妥當,他有點想生氣卻又莫名得氣不起來。他已經緊張了一天,現在跟方遠待在一起,反而覺得是最輕松的。
林擇從浴室裏出來時,方遠的父母早就回屋休息了。
客廳裏還亮着燈,方婧文跟她奶奶坐在沙發上看着電視劇。
老太太說想吃核桃,她就拿了果盤裏的核桃夾給她夾核桃。她力氣小,夾了半天愣是連條縫都沒瞧見,立即委屈巴巴得擡頭喊他:“林老師。”
林擇沒想到會被叫,叫着了也只能接過她手裏的核桃夾,坐在旁邊給她弄裏頭的仁吃。
“林老師人好吧,”方婧文誇獎的意圖太明顯,明顯到林擇在邊上聽着都覺得尴尬,“方遠在外頭認識那麽多人,就林老師還算是個正經人。”
“好什麽好,”老太太看着電視,嘎嘣咬碎了個核桃仁,“都瞧上方遠了我看眼神就不夠好。”
林擇夾核桃的動作一頓,心裏也跟着慢了半拍。
他的預感很準,但他的表現卻沒有像自己預想中那樣鎮定。
方婧文剛抓到手裏的那把瓜子,撲撲簌簌掉了大半下來。
她幹脆把剩下的瓜子全扔回了果盤裏,也來不及把手心沾上的瓜子殼兒拍幹淨,就慌慌張張得問她奶奶道:“大姑給你打過電話了,她說什麽了?”
老太太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轉過臉來看着她:“我怎麽覺得你今天說話老向着方遠。”
方婧文被問得心裏直發慌,硬着頭皮對上她奶奶的眼。她有什麽辦法,她捅了方遠的馬蜂窩,再不想辦法彌補,回去指不定會挨什麽收拾。
好在老太太也沒刨根問底,很快便轉回頭去拿碗裏剝好的核桃仁吃:“我接她的電話幹什麽,打個牌手機沒完沒了得響。”
話題被順利得轉開了,可林擇卻沒覺得松了口氣。
他逃避得太多已經不想再拖下去,何況眼下的那層窗戶紙都不需要捅破——對方心裏亮堂得很,早看得明白。
“我跟方遠,”這句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并不容易,尤其是面對方遠的家人,他握着手裏的核桃頓了一頓,“是我提出來跟他好的。”
老太太的視線從電視上挪開,側過臉來終于正兒八經得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睛有點渾濁,聲音又低又沉:“你提的。”
“你跟他在一起多久了,你了解他嗎。”
“他這個人沒有定性,自私自利性格又差,還什麽事都以自己為中心,” 對方的臉色冷得像蒙了層霜,“這些你清不清楚。”
說什麽清不清楚,他都已經充分體驗過了。
林擇看着她的眼睛,又低頭去看手裏裂開條細縫的核桃:“我清楚。”
他突然想起那個站在操場臺階上的夜晚,他看見方遠一悶棍掄在那個板寸的頭上,砸得鮮血直流。
那只在操場上把玩着籃球的右手,現在拎着沾着血的鐵棍,他就這樣看着,心裏卻沒覺得有任何違和。
性格惡劣的方遠也好,光彩熠熠的方遠也好,對他而言都是方遠,從一開始就沒有差別。
老太太盯着他的臉看了半天,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關掉了電視:“你想好了就行,反正該說的我也說了,你要往火坑裏蹦我也攔不住。”
她說着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服上坐出來的褶子。
方婧文擡起頭望着她,眼睛眨巴了兩下:“您不吃核桃了。”
“吃兩個就得了,”她奶奶瞥了她一眼,有點沒好氣得應道,“吃多了我還得消食兒。”
她話正說着,方遠便洗完澡從浴室裏出來了。
對方擦着頭一擡眼看見客廳裏站着的人,眯着眼笑了一下:“怎麽,又說我壞話了。”
他奶奶沒搭理他,只是回頭看了眼坐在沙發上的林擇:“陽臺的櫃子裏有張折疊床,好久沒用了撲了灰,邊上有抹布自己收拾收拾,被子去客房裏找。”
她說完又橫了眼旁邊看熱鬧看得起勁的方婧文:“你不去睡覺還想幹什麽。”
“就一張單人的折疊床他們倆怎麽睡,”方婧文最喜歡看他哥吃癟的樣子,恨不得把戲看個夠,“家裏的枕頭好像也不夠用吧。”
“睡不下就去睡沙發,沒枕頭不知道拿薄被疊兩下墊着睡,”老太太從鼻子裏嗤了一聲,轉身往自個的房間走,“跟我這嫌東嫌西的。”
方婧文剛抓的瓜子送到嘴邊還沒破開,就笑得肩膀直抖,瓜子殼往牙齒上撞。
他們家要說數落起方遠,她奶奶是最厲害的那個。她回回在邊上跟聽評書似的,興致別提有多高。
她笑到一半看見她哥擦着頭望着她,伸手從碗裏抓了個核桃仁往嘴裏一扔,踏着拖鞋回了裏屋。
“她跟你唠什麽了。”
方遠扯下毛巾順手搭在了沙發背上,不緊不慢得跨到陽臺搬出折疊床來。
折疊床在客廳裏展開,生鏽的接連處發出吱嘎的響聲。
他固定好床架後直起身來,看向低着頭沒出聲的林擇,右手又揣回兜裏走到跟前蹲下了身。
“說狠了?”
哪至于。他承認剛才自己的确緊張得有些沒着沒落,但也遠沒有到承受不住的地步。
老太太的态度比他想象中溫和太多, 他甚至有兩分受寵若驚的感覺。
林擇稍稍擡起眼來,看着方遠的手慢慢覆上來,掰開自己緊握住的手指拿走了那個核桃。
“你知道會是這樣,”其實他只要冷靜下來想一想,很多事情都能夠想得明白,“是不是。”
方遠把弄着手裏的核桃,似乎有點漫不經心:“什麽會是這樣。”
知道他奶奶對這件事不會太在意,知道她夠心寬不會給自己難堪受,知道最後的結果會是如何。事情一如往常在對方控制範圍內。
他覺得他是被方遠給磨得沒了脾氣。
林擇伸手把核桃夾放回了茶幾上,想要起身卻又被蹲在面前的人擋住。
“起開,”他看了眼對方手裏的那個核桃,低頭示意道,“我要睡了。”
都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倒沒覺得生氣。
方遠保持着半跪的姿勢沒動,壓在沙發上的手也不見收回。
林擇以為他還在介意老太太剛才說的那些話,于是又加了一句:“床小就擠一下,我沒說讓你睡沙發。”
他看見方遠嘴角勾起笑了笑,然後用他一貫輕松的口吻問道:“那你什麽時候跟我去看裝修。”
林擇的表情怔了一瞬,手上的動作也跟着頓住。
他想起那天晚上對方跟他坦白時一樣一樣擺在桌上的東西。他的卡和證件,他的手機,還有那把鑰匙。
那把鑰匙現在還放在家裏的飯桌上。
他本來沒打算這麽快去考慮,說是顧慮也好說他習慣性得自我保護也好。他感覺自己被一點點從舒适區裏帶了出來,焦慮和不安湧上來,卻沒有強烈到能夠把他吞沒。
“等期末考試結束之後,”他以為自己會遲疑更久,然而聲音卻比意想的平靜許多,“放假的時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