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長建十二年七月中旬,北黎與南梁戰事頻起,北境蠻人多悍勇,南梁士氣低落,足足拉鋸了一月,雖無敗績,可終是後繼無力,恰逢神兵天降,扭轉戰局,軍中聽聞率兵之乃韓氏子弟,一時士氣大振,後續幾場戰役多為韓氏暗兵做先鋒,所過之處無往不利。
北黎軍帳中,夏孟瑜果不其然接到了此戰敗落的消息,所幸的是損失不大,他手底下的将領們正在商議破敵之策,夏孟瑜聽了也就是笑了笑。
北黎士兵看似一身孤膽,悍勇非常人,實則有致命的弱點。北黎各部之間聯合起來也就二十年,短短的二十年還不能讓草原上的猛獸們學會俯首稱臣,尋着機會,他們就會反撲,北邊十幾個部落之間從來就不是相安無事的,稱臣也是情勢所迫。
就好比他這下面站着的将領,名義上是歸他管的,實際上只怕各有各的想法。
鷹部的人說:“此次戰役,我鷹部損兵折将近半數,若是這般折損下去,我鷹部的兒郎們怕不是都要死在這與南梁的疆場上了?”
夏孟瑜只得安撫:“将軍慎言,我北黎既是一國本是不分你我的,何來部落一說,戰死沙場的都是我北黎的好兒郎。況且南梁懦弱了那麽多年,豈是因一人之力可力挽狂瀾的?”
又有親近北黎皇室的将領說道:“六皇子說得在理,前些日子我北黎既然能将南梁打的已露敗跡,沒道理多了個十六七的娃娃就不行了。”
“你說的倒是輕巧,那可是韓氏,你忘了幾百年前他的先人是怎麽在當年的部落聯盟下死守西北,還滅了西北的幾個部族的嗎?”
在場的衆人皆沉默,北部加上西北原本不是只有這十二三個部落的,百年前姜氏立于帝京,韓氏立誓後世子孫絕不會窺伺帝位,自請鎮守西北。
那時的西北還是流寇四起,北部的草原上還信奉着狼神,狼的子民們想要吃飽穿暖,就看了看中原富庶的大地,張開利齒撕咬,卻咬到了鐵板。
韓氏他們咬不下來,姜氏趁機許以重利,誘惑各部落合力屠戮狼神。
自此,北境各部落背靠姜國,展開了長達百餘年的混戰,無空閑騷擾中原。
中原百姓自給自足了百餘年,西北卻倏然間多了一座礦山,毫無征兆的,食了百餘年嗟來之食的蠻族,突然有錢了,就又生出了想吞并中原的念頭,此次他們還沒來得及行動的時候,就被鎮守西北的韓氏以鐵血的手段打了過去,将當時的西北部族驅逐出境,那座礦山也被劃進了中原領地。
可在場的人都知道,名義上是驅逐,可那場驅逐的過程中,少了多少個部族,又有多少部族因着那場事件日漸衰落,逐步被蠶食鯨吞。
自此之後,整個中原土地上的百姓都對韓氏推崇備至,都稱韓氏先祖乃是白虎星君下凡,韓氏子弟身上都留着仙人的血,韓氏無往不利,戰無不勝,成了中原子民的信仰,漸漸神化。
可對于北境蠻人而言,他們大概永遠都記得被血染紅的沙漠映着天邊夕陽的色彩。于他們而言,這是世代要洗刷的恥辱,也是永遠烙在心間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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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韓氏永鎮西北邊關,無诏不得入中原。
難得見這群人沉默,夏孟瑜狀似沉重,心底暗爽,這群老家夥還有怕的呀!礙于現在大家都是一根繩上的,老這麽沉重也不好,本着緩和氣氛的想法,夏孟瑜開口道:“百年已過,韓氏經了場滅族大難,且不說只剩這麽個獨苗苗,在暖洋洋的金陵長了這麽多年,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不懼死的大無畏,此番能打的我們節節敗退,當也不是他一人之功。”
話雖如此,可那被口口相傳下來的傳說,還是令人心悸,夏孟瑜知道,他須得下一記猛藥了,“你們當真覺得這韓謹會死心塌地為南梁任勞任怨嗎?且不說韓謹會不會懷疑南梁建國後手上有沒有沾韓氏的血,你們覺得那群護衛韓氏的神兵面對自家主子滿門全滅,會對當政之人毫無怨言嗎?”
夏孟瑜自知這話說得雖有幾分道理,但仍不足以安撫這些個心思浮動的人,“韓氏百年積威,想來中原傳承百年的世家大族會很樂意幫我們消耗一下的,他們可不願意韓氏重新站出來分走他們的利益。不然的話,韓氏暗兵也不會被派做先鋒兵打頭陣呢。”
底下又是一陣沉默,随即附和“六皇子言之有理。”
只要拖着,拖到那些天降的神兵被耗完了,總歸有反攻的機會。
只是夏孟瑜的親兵問及自家殿下所言是真還是只是為了安撫衆人時,他家殿下嗤笑了他一聲,“你當這韓謹是誰?”
韓謹現在的狀态就是走到哪被人捧到哪,還不能擺出一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表情,只能勉強笑着,等到拖着一身累得不行的軀體回到營帳中的時候才發現,嘴角都僵硬了。
剛好魏憑進來,禀報死傷人數,魏憑是那隊人馬裏的一個領頭人,每次一場戰役打下來,他都會統計死傷人數,報給韓謹。
這兩千人死傷太嚴重了,韓謹忍不住問魏憑:“你說,是不是真的是我太差勁了,沒能帶領好你們,所以每次都會有人不能回來呀?”
魏憑看着坐在帳中得少年,自他們抵達邊境以來,這些人就在以可見的速度被消耗着,他其實能理解少年為什麽會這麽問,兩軍交戰,怎麽可能無死傷,但這隊先鋒兵的死傷太過嚴重了些。
“小公子多慮了,并非是您的問題,戰場之上,刀劍無眼,死傷在所難免,某等作為先鋒自當為身後人殺出血路來。”
韓謹也知道死傷嚴重的原因是什麽,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越是勇武的兵将,在戰場上消耗的才最快,再加上世家出身的勳貴子弟有意無意地消耗着他們。
自他來了一個多月,大大小小的戰役,元帥石敬輝都會派遣他們做先鋒,夜襲是他們,戰場上沖最前面的也是他們。
他帶着這兩千餘人剛到的時候,正好是一場打了許久未能分出來勝負的戰役,但在韓謹看來,勝負已分,南梁以血肉之軀護衛了國土,雖損失慘重,但是算險勝了。
元帥見神兵天降,在編的兵将損失慘重,開口就道:“這些在編的士兵,都是為了身後的妻兒家園而戰,且戰事不休已有月餘,實在是不堪重負啊!
你們這些新來的是不知道,我軍将士疲乏得很吶!
聽說你領的這夥人都是無牽無挂的孤兒,裝備精良,勇猛非常,這好啊!不怕死,适合打頭陣。”
韓謹剛到也不好當着衆人的面反駁,只能道:“大帥言之有理。”
好刀用在刀刃上,這也是行兵布陣的策略,韓謹不否認這說法很對,可這分明就是明目張膽的想除掉他。
而随着戰事漸多,每回都是這堪堪的兩千餘人走在刀刃上,損兵折将。
林小将軍曾向石敬輝提議道:“這兩千餘人雖是神兵,但也是人啊!不能有什麽危險的任務都讓他們上,長此以往恐激起怨憤。”
然後韓謹就聽到了他長這麽大以來聽到的最好笑的話,“聽說那兩千人,都是無父無母無牽無挂之人,不像這些在編制的兵,家中牽挂甚多,難免束手束腳。
再說,這我們打仗不就是為了能讓百姓過的更好,若是頂梁柱沒了,何談更好?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這怎麽,有妻兒宗族就不該死,我身後的這兩千餘人,身如浮萍,就合該為了與他們無關的人去死嗎?韓謹這麽想也是這麽說的,當着林舒和石敬輝的面說的,被石敬輝反駁。
“這些危險的事總歸是要有人去做的,戰場上哪有不死人的,死的是你帶來的人還是我手底下的兵又沒什麽區別,都是我南梁百姓,不過是将傷害降到了最小而已。”
韓謹覺得他和這位元帥有些言語上無法溝通,但軍令又不可違抗,于是他被打了三十軍棍,躺在床上歇了半天。
也不知這些話被誰傳了出去,當晚韓謹的帳中,就有幾個以魏憑為首的将領,下跪請命,“韓公子把我們這些人當人看,我們是知道的,多虧了和大少爺我們才能有今天,不然我們這些人不是死于疫病,就是死于流寇,更或者就直接餓死了,也沒有機會報效國家。
石大帥說的也不是沒道理,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不是我們也會是他們,我們無牽挂,不畏死,确實是最好的兵刃。您為我們出頭越多,這軍中只會有更多恨不得将我們除之而後快的人。”
韓謹沉默了一會兒,“你們今天先回去吧,以後每場戰役過後的傷亡人數都統計下來報給我。”
韓謹靜坐想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拖着背上的傷,去找一下林舒小将軍,剛出營帳就瞧見小将軍疾步向自己帳的方向走來,進來之後的第一句就是劈頭蓋臉的訓斥。
“你也太過莽撞了,不論大帥做什麽決定你都不該當衆反駁質疑他,你是什麽身份,你說的一句話都能影響軍心,他又是什麽身份,號令三軍,執掌帥印,你二人意見相左,軍心動搖,是什麽好事嗎?”
見韓謹似是要說什麽,又道:“我知道你為你手底下那群人不服,不平,可人都有遠近親疏,于大帥而言,那群人就是遠,那群人是孤兒,沒有親眷,犧牲的話就是無關緊要。”
韓謹就靜靜聽着林舒在哪說,他理解但依舊不能認同。
不過林舒後來又說道:“我會去跟大帥言明,若是事事都有韓氏擋在将士面前浴血奮戰,長此以往,三軍将士也不用打了,整日懈怠,自行了斷吧!”
韓謹謝過之後,送了林舒出去,而後坐在椅子上笑了起來,似是嘀咕了一聲:看看,看看,這才是……
也不知道是不是林舒的話起了作用,後來的幾場戰役,他們被安排的都不是十分危險傷亡慘重的活計,日子久了,反倒在軍中滋生出些怨氣來。
“韓氏不是為百姓先嗎?為什麽是我們打頭陣?”
“韓家人怎麽能讓我們沖在他們前面呢?”
“韓家那麽厲害怎麽會就只剩下兩千人呢?是不是韓謹根本不願意為南梁貢獻他們?”
……
這種說法最開始的時候似乎只是一個在戰場上斷了腿的人一時激憤的話,卻在三軍将士心中種下了一顆名為怨念的種子。
石敬輝下令禁止此類的言論,再有議論者,軍法處置。自此,每天操練士兵的時候,石大帥都會訓話一刻鐘。
就比如今天的,“你們要記住,戰場之上,刀劍無眼,自己不好好練,做了蠻人的刀下亡魂,怨不得別人,沒人就該為你們擔風險,別人厲害,不是你們無能的理由,事事依靠于人,你們的血性呢?戰場之上難不成還要怪同伴無暇救你嗎?”
韓謹挺喜歡石大帥今天說的這番話,雖然臨走前的大帥還是狠狠地“哼”了他一下。
韓謹其實能理解那些人戳着他們罵的原因,無非是本來應該有人理所當然的承擔風險,卻把風險丢給了他們,能理解,但依舊覺得荒謬。
韓謹想起了他游歷的那段時間路遇的一雙可憐人,是對母子,孩子生了病,沒錢買藥,這母親求到了韓謹這裏,他方才知道這二人的遭遇,也是十分的荒謬。
這孩子的父親是個當兵的,北黎與南梁初初開戰的時候,官府征兵,免賦稅,予補給,雖說是要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可每家每戶想的都是定能平安回來,說不得還能混個一官半職。
一村的頂梁柱皆入了行伍,南梁北黎休戰之際,休養生息,卻只有一個回來了,這人是個獵戶,參了軍,一村的年輕人出去的只有他一個回來了,還帶回來其他人的遺書。
他把這個事兒告訴過和彥,和彥當時說的是:“那這一戶人家在村子裏的日子不好過了。”韓謹那時候還比較疑惑,現如今确是明白了,這死人都貪生,活着的人怕死,可大家都是一起離開的,死的人那麽多,怎麽偏就你活着。
“憑什麽所以人都死了只有你還活着回來?你為什麽不護着他們?”
“憑什麽你們韓家人不打頭陣?你們不是應該護着我們的嗎?”
“你怎麽還不去死,他們都死了呀!”
“韓家人為什麽不為我們打頭陣呢?”
“憑什麽你的兒子就還有爹呢?憑什麽你就還能見到親人呢?”
“憑什麽韓氏暗兵不為我們死呢?我們有親人呢,他們都沒了呀!”
像是個笑話,獵戶長年打獵,身強體壯,得以留下一條命來,就因為沒人活着回鄉,他就不該活着回來嗎?
就因為韓氏厲害,韓氏庇護了中原百年,韓氏暗兵無牽無挂,就該任勞任怨,不懼生死,繼續為中原百姓抛頭顱,灑熱血嗎?
可這樣荒謬的才是人心吶!可這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哪有人就該為了護着別人而死?哪有人就因為別人死了,他就不該活着?
獵戶不能忍受村裏衆人對他一家的排擠,舉家遷至山中,靠打獵為生,不過半載,因着戰場傷痛,陳年舊疴,力不從心,死于山中猛獸爪下,村中之人聽聞,想接這雙母子回來,被這家母親拒絕了,她寧可與稚子流浪也不願回村。
實在是銀錢不夠,幼子病弱才求人,盼望着路遇的好心之人能救她兒子一命。
和彥聽了這事的結果也頗有些唏噓,這人心吶,分明是最柔軟不過的東西,可有時候,因着貪生怕死,豔羨嫉妒,會成為藏毒的兵刃。
韓謹知道,這雙母子只怕最後的結局也不會太好,孤兒寡母,四處飄零,最大的可能就是客死異鄉了,那他的結局呢?擔着韓氏救國救民的重任,所謂的韓氏最後一人,他又會有什麽樣的結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