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昔日光風霁月的祁寒祁大人,一身官袍褪去,以戴罪之身跪于金殿之上,且挺直了脊梁,倒叫那些寒門出身的文人學士偷偷抹了眼角,這一身的傲骨铮铮,清流名士之風……看得皇帝都有幾分動容。
倒是王大人一眼看穿了祁相,開口勸說:“祁大人不必如此,事情尚未有定論,許是哪裏出錯了,祁大人這樣人物,又甚得聖心,若此這般,叫陛下看了心裏可怎麽難受啊!”
這一番話說下了更像是在上眼藥,祁寒确實順着磕了一個頭:“陛下,臣有罪,勞陛下傷神。”
陛下清了清嗓子,“祁寒,朕并非不信你,你看這王大人說得有理有據,你夥同北黎六皇子煽動商戶之事,已有實證,至于你私藏姜氏餘孽一事尚在查證,你可有話說。”
“陛下,王大人所謂的同北黎皇子夥同商戶之事怎能算是已有實證?僅憑北黎六皇子拿出來的一張字條嗎?且不說這字體南梁如今會模仿的人不計其數,若當真是臣做的又怎麽會這麽明目張膽地用“銀鈎體”呢?但這一條不足為證啊!”祁寒一臉急切的據理力争。
王景知清風朗月之姿微微一笑,“祁大人,字條不足為證,可若是北黎六皇子親自指認,說你就是于舊都天街馄饨攤上為他指點迷津的人呢?”
“陛下啊!臣每日早朝回府途中,都會去天街邊上的李家阿嫂的馄饨攤,這事南梁幾人不知?臣倒是想問問王大人,既然是北黎六皇子告知王大人的,那不知可是有什麽條件?不然平白無故,六皇子怎麽誰都不說偏生就告訴了王大人呢?”
“你……”王大人話沒說完就被皇帝陛下打斷了,皇帝陛下遲疑了一下,似是在判斷哪個人說得更有道理。
“這祁相夥同六皇子策反商戶一事,确實證據不足,且如今北黎與我們簽了盟約,六皇子想來也不會率先撕毀盟約的,可此事王大人言之鑿鑿,也并非空穴來風。
傳朕旨意,祁寒暫卸丞相一職赴金陵查探和姓商戶叛國一事是否屬實,禦史大夫王景知探查含煙樓是否藏有前朝姜氏遺孤一事。
和家曾捐贈半數家産作軍饷,說他有叛國之念,朕委實是不信的,王大人遠赴金陵查這姜氏遺孤一事,若當真屬實,也請王愛卿好好安撫,好叫天下人知曉我蕭氏皇族是有容人之度量的。”
祁寒心中暗道,這老皇帝疑心病可真重,只是前朝遺孤一案分明十年前已有了了斷,此時重提,還與北黎六皇子一事扯上了關系,到底這姜意的身世是誰洩露出去的,于他又能得什麽好處?
這王氏家族雖不是什麽好東西,王景知确是個君子,家國天下大義在心,想來也不會勾結北黎,說來說去還是他這一張紙條無意惹下的事端。
祁寒和王景知還在臨安收拾行囊的時候,遠在金陵的幾位都已經接到了消息。
對和彥而言,所謂的商戶叛國和前朝遺孤根本就是一件事,至少十年前發生的一模一樣的案子,除了一個主要人物死了,一個主要人物長大了。
老管家看着大少爺有些心疼,他知道這次和十年前是有不同之處的,可人命關天,都是流血,又有什麽不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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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謹回來的時候也已經接到了消息,他看着神色怔忪的和彥就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幹杵着,似是想湊近安慰,又覺得此時的和彥周身好像蓋着一層薄紗看不透。
老管家見狀,連忙把小少爺拉進了屋裏坐下,茶水備好,猶豫了一會兒,又将房門關上,倒像是要促膝長談的架勢。
“小少爺呀,你別看大少爺如今是個慣會笑的,都是裝的,他如今這般模樣,我見的也不多,只是他平日裏與你親厚,還請你多多寬慰啊!”
韓謹重重地點了點頭,就聽到老管家嘆了口氣,“大少爺他這些年過得也太苦了些。
當年的夫人與老爺恩愛甚篤,可也不能就當着從不知苦難的孩子的面就一頭撞死在靈堂上
啊!那時候的大少爺才十三歲,雖說也不是個孩子了,但也是這麽多年在蜜罐裏泡大的。
老爺夫人剛去的那一年,族中之輩見偌大的和家就要交在一個天真肆意的孩子手裏,誰不起貪婪之心?昔年老爺的知交好友眼見大少爺撐不起門楣,也未見誰來雪中送炭一回,倒是大少爺隐忍不發,暗中籌謀,花了五年的時間一點點将和家的財富人脈重新拿回來。
這五年裏不說別的,但就沒見過他什麽時候沒在笑,可自他将您帶回來後,笑意方才有了幾分真切。此番事發有些傷神,大少爺少不得又要失眠了,勞煩您多寬慰寬慰他。”
韓謹是知道和彥雙親去世後的日子會不大好過,可單從只言片語中了解到的還是太蒼白無力,鋒芒畢露的少年,失去庇護,四遭皆是虎狼,短短幾年時間這個少年就長成一個溫潤如玉年輕有為的公子,此中艱辛,想必和彥也不願再提及。
今日和彥傷懷的也不是自己受的苦,老管家大約是想借此吐一吐心中對大少爺歷經坎坷的酸楚,也讓小少爺多多疼惜大少爺,多陪陪大少爺,想來老管家是明白人,知道如今只有小少爺才能讓和彥有幾分寬慰。
次日清晨,祁寒整裝待發,驚聞含煙樓付之一炬,竟從馬車上摔了下來,人看起來沒什麽事,卻忽地病倒了,太醫說,“祁大人內腑無礙,只是憂思過重,精神震蕩,須得靜養幾日。”
這醫囑自然也傳到了皇帝耳中,憂思過重尚能理解,可這精神震蕩莫不是因為這含煙樓大火一事,那可真是頗為痛心吶!
長建十年七月底,祁相和王禦史奉命前往金陵查案,啓程前夜,金陵城第一青樓含煙樓付之一炬,大火撲滅後,只扒出來一具屍體,證其身份,前花魁娘子寞娘。
和家家主和彥曾與之相交,其身後事,皆由和府操辦,吊唁之人不乏風流名士,達官貴人,諸如祁相,王禦史……
金陵城的夜晚,自寞娘去了之後好似都落寞了幾分,河道兩岸的燈火都沒有平日裏璀璨了。
和彥夜裏總會被夢裏沖天的火光進驚醒,他分不清這火光是十年前的還是前幾日的,白日裏都有些魔怔了。
倒是寞娘出殡那日,韓謹夜裏拉着和彥到自己房中,也沒有多餘的話,只說了句“你去床上睡,我睡榻上。”
次日清晨和彥醒來的時候,依稀記得夢裏是沒了那些刺眼的紅色,只是一片霧蒙蒙的白,雖說他此時仍有些遲鈍,卻也能反應過來了,平白無故地怎會如此,他這是中招了?
而韓謹一臉嚴肅地盯着他,“你說,你要是再連着做幾天夢,是會死在夢裏還是把夢裏的死法安在自己身上呢?”
和彥苦笑,轉而又想,确實不是沒有這種可能,說不得自己那天就被這夢魇折磨的一把火燒了,等等……
韓謹看着和彥陷入沉思,便問道,“你是不是覺得姜姑娘之死不像是自殺?”
和彥道:“你說,這世上有沒有一種東西能讓人陷入往日的情緒中?”
韓謹一副“你才想到啊”的表情,成功逗笑了和彥,雖然只有一瞬,大少爺又陷入了沉重的情緒中,開了開口要說什麽,卻只是問道;“你怎麽知道寞娘原姓姜?算了算了,你小子雖說是我看了四年的,可我還真沒發現有什麽是你不知道的。”
韓謹心想,你如果開口問我,我都會告訴你,告訴你我是誰,告訴你我從哪裏來,從何處學的這些。
可和彥還是沒有問,只是自顧自說道:“姜意啊!她背負了太多了,前朝遺孤這個身份一直都是南梁皇位上的在喉之鲠,恨不能除之而後快,太祖皇帝礙于仁政,不敢明目張膽地動手,長建帝登基後,反倒大肆清理朝堂,疑心病太重,反倒招了許多冤假錯案。”
韓謹略一沉思,“聽聞,長建次年,前朝遺孤煽動金陵百姓造勢,意圖不軌,天子震怒,下令誅殺,金陵城街上血跡斑斑,林老尚未來得及求情,其自覺有愧,引火***,火情延及林老府邸,同年,金陵和家家主走商遇匪寇身亡,祁寒官拜丞相,深得聖恩,祁相奉皇命暗中建了含煙樓,效命于帝王。想來這其中頗有內情。”
和彥點點頭,“你知道這麽多,不如你說說內情。”
韓謹笑着說,“就知道這麽多了,寞娘姑娘姓姜一事還是半蒙半猜出來的。”
和彥內心冷哼,這傳聞很是全面啊,連含煙樓是祁相扶持,效命帝王都知道,這小子到底是從哪知道的?
韓謹內心表示,我以前以為這些是史鑒,每個人都要學的,現在才知道,原來爹和師父合起夥兒來诓我!
和彥以前也不是沒懷疑過,他把十一歲的韓謹撿回來是不是也是有人算計好的,但他現在覺得那個把韓謹送過來的人肯定是沒有惡意的,将人教養成這副模樣的,也不會是心懷不軌之人。
大少爺嘆了口氣,姜意這回是真的香消玉殒了,只是茍活了這麽多年依舊是擺脫不了這宿命,現如今應當關注的就是他那個皇子表弟到底想幹什麽了。
“夏孟瑜知不知曉這些陳年舊事?若他知曉的話,那他去含煙樓姜姑娘那次莫不是就……”韓謹正色道。
“祁寒不是傻的,我們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夏孟瑜的真面目只怕是要被戳穿了。”
可夏孟瑜也不是個傻的,這時候的和府于他而言,也不是那個表哥照拂,表弟裝傻充楞就可以的存在的,他的一舉一動想必不是只有和府的人關注着,祁相帶來的人,名為守衛,實則監視,不過,現在他什麽都不打算做,他要做的都已經做完了。
他遠赴南梁時還以為這泱泱大國的祁相當真是智多近妖的,不過也确實令人意想不到啊!誰能想到好好地一場你争我鬥的局,本來都是內部矛盾,冷不防被人摻和了進來攪成了你死我活的局,那姑娘一死倒是打破了局面。
想來那位寞娘姑娘在祁相心中還是有一席之地的,占多少分量不知道,雖說這姑娘不是死于他手,可他估計別人會把這條命算在他頭上啊!
自姜意死後,含煙樓付之一炬,私藏前朝欲孽一事不了了之,皇帝陛下聽聞含煙樓的前花魁娘子與祁相情分匪淺,格外開恩。
祁相依舊做他一人之下的相爺,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
九月初,臨安城的熱氣仍減不下去,有遠方的故人帶來了逝者手書:
祁寒,見信如面。
想來此時我已不在人世,姜意身為前朝姜氏一脈,自城破之日本就該死,茍活二十餘載已是幸事,累及故土袍澤,實乃罪過,姜氏已亡,故園之夢煩請諸君盡數放下。
九年前,數條人命皆因姜意一人,祁相雖救姜意性命,然,近十年來,午夜驚醒,甚是難安,如今,也算是因果報應。
姜意自小承蒙祁相照顧,得以安身,卻累及祁相困于複國之念,實在心有不安,祁相治國安邦之才,定能輔佐中興之帝收複我中原山河。
此外,君于我而言如兄如父,想來兄長已近而立之年,雖事務繁忙,也當為自己終身大事考慮一下,姜意此生幸得遇上祁寒,雖只有十餘載不得自由的光景,但已足矣
“十餘載不得自由的光景……”祁相輕聲低語,卻忍不住回想起當年,前朝的遺孤被雖困于金陵,可一個奶娃娃,皇帝也不怕她翻出什麽浪來,可這個身份總是還在,總有那些姜國舊部打着複國的名號要她擔起姜國皇室的責任,呵,少年時期文采斐然的祁寒做了帝京舊巷的賣字先生,文韬武略都要反着來用,就因為一個亡了國的皇室血脈。
一身的文武藝在舊巷裏沉寂了三年,他是有些恨姜意的,哪怕他确實是将姜意作為至親之人對待的,他封侯拜相為的本不是什麽複國大業,他只是想攪的這天下一團渾水,可那樣聰慧的姜意,怎麽會看不出來。
“不對,不對”祁相思緒飛起的時候,似乎被什麽拽了一下,“這信上的不是她的真話,不是她的真話……”姜意是何等驕傲的人,哪怕她背負了愧疚,背負了血債,也習慣粉飾太平。
信中所言有真有假,可她的性命絕不是她會輕易丢掉的,此中只怕另有蹊跷,此信是她親手交于秦嬷嬷的,不會有假,那信中所言可确是她的心裏話?
祁寒問及大火前夕,姜意可有什麽異常的時候,秦嬷嬷卻有些支支吾吾說不上來,只是說:“什麽異常老奴不敢說,只是姑娘仙逝前月餘噩夢纏身,神情悲戚,相爺上次也見了,神情恍惚,也請大夫看了,直說是思慮過甚,睡眠不足。”
一時間也讓祁相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判斷出了問題,他自負才高,謀略在胸,卻辨不出來,萬一姜意真就是自殺而亡呢?可他總覺得所有人為了姜意費盡心力,只為讓她活着,那她怎麽會輕易想死呢?
也不排除,祁相或許從來就沒有真正了解過姜意。
他不知道姜意是什麽樣的人,只是抵觸她那樣的身份,逼得自己變成了如今這樣汲汲營營的小人,不思家國安危,只想宣洩一腔憤恨,可他現在不想做小人了,他從前也是有安邦定國之志的。
這一身的才華抱負也該用在合适的地方才是,臨安的風雨紋絲不動,只是風悄然換了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