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含情脈脈(修)
傷殘營落在軍營的東南地, 此處于密林相接, 安逸僻靜, 适合養傷。大營分成三小營, 以輕、中、重劃分, 輕者尚能行動、中者不能自理、重者血肉模糊, 性命成憂。
營中的起居飲食、醫治上藥, 皆是由蔣雪芹安排,底下之人執行。若有随軍家眷在旁的,部分照料之事移交于家眷。
前戰結束不足三日,新傷未愈, 離營地還有二丈之遠, 便可聞到空氣中漂浮着的血腥味。夏清舒的心情一下子便沉重了下來,她是将軍, 指揮着萬馬千軍,風光無限,但很多時候,她的性命無虞是建立在他人為她拼命的基礎之上。
深吸了一口氣, 夏清舒踏入軍營, 未行幾步, 便有一傷了腳的小兵朝她望來, 神情激動道:“夏将軍好!蔣大夫好!”入軍營的一行人中, 他只認得這二位, 随在後頭的三五個, 皆喚不出名字官職, 但還是道了一句:“各位大人好!”
夏清舒打量起這個小兵來,他側卧于床榻上,只着半截褲子,膝蓋以下的布料皆被剪去,裹上厚厚的白紗布。床榻旁架着一張弓,弓身時常擦拭,锃亮非常。很顯然,此人乃愛弓之人。
“怎麽樣,今日傷口還疼麽?”蔣雪芹湊近看了幾眼傷口,輕車熟路地同他攀談起來。
“今日不疼了,昨日上藥後的一個時辰,真真是疼得不行。”說起傷勢,小兵面上猶帶着笑,想來是個樂觀堅強的人,只是眸子之中帶着一些難以掩飾的沉痛,這些沉痛沒有逃過夏清舒的眼。
夏清舒在一旁仔細聽着,默默記下此人的姓名樣貌。
蔣雪芹沒忘記一行人來此的目的,問了幾句傷勢便将話頭交還給夏清舒。
“好好養傷,你的弓還在等着你呢。”夏清舒拿起他的弓,放在手裏拉了拉,又小心地放回了原處,微微笑着:“這麽好的弓,千萬不要辜負它的等待。”
小兵聽懂了夏清舒話中之意,神情愈加激動:“将軍,我還能再上戰場?”戰争非兒戲,真刀實槍落在身上,傷了殘了很可能就會落下一輩子的病根,多數的人都無法回歸戰場,回鄉分得幾畝薄田,娶妻生子,庸碌一生。
熱血男兒,既然從軍,自是不甘心就此離去,能再次立于千軍萬馬之前拈弓殺敵,是這個弓箭手最大的心願。
夏清舒聽罷,嘴角揚了揚,眼中帶着深意:“這個問題,不該問我,該問你自己。只要你自己想,沒什麽是不可能的。”
弓箭手的臉上顯出不自信的神色:“倘若......我這雙腳留下一些病根,将軍不嫌棄?”
夏清舒緩緩道:“夏家軍有多優秀,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怎會嫌棄?軍營很殘酷,有它的要求,但只要你達到了軍營的要求,就沒有任何人會嫌棄你。”頓了一頓,夏清舒輕輕地笑了:“我聽你這口吻,倒是你自己最先嫌棄你自己了,不想嘗試就放棄了?”
“不不不,”弓箭手連連擺手,垂着腦袋思忖了片刻,鑽進牛角尖的神思繞了出來,重新擡頭時,他的眼神裏有了神采:“将軍一言點醒迷茫人,我知曉該怎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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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清舒微笑着點頭,眸中露出些許贊賞之色。一行人向後方走去,半途中,蔣雪芹将嘴湊到她耳旁,啧啧贊嘆:“夏将軍兩三句話比那靈丹妙藥靈多了,效果立竿見影。你可知此人夜裏不知想到了什麽,自暴自棄,将碗裏的湯藥倒了、将腿上抹的藥膏擦了,底下的人苦口婆心勸了好久,都不及你這二三句的威力大呢,夏将軍當真是厲害。”
夏清舒低頭同她交談:“你們醫者只懂他們的身外傷,哪裏會懂得他們心裏的殇,我只是同他們說了幾句知心話罷了。”
絮絮又聊了幾句,二人腦袋湊在一處,好久都不分離,這一幕落在營外季遷遙的眼裏,着實是暧昧刺眼。衆目睽睽之下,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湊那麽近作甚!
“讓開!”偏生在營帳外頭又被守衛的兵士攔了一下,季遷遙的怒火更甚,語氣十分不善:“本宮你也敢攔!”
守衛拱手彎腰,哆哆嗦嗦:“殿下息怒,這是......夏将軍吩咐的,傷者要安靜養傷,除卻家屬親眷,其餘人等,皆不可随意進入傷殘營。卑職奉命職守,請殿下恕罪。”
營帳裏頭的二人還貼着腦袋說話,季遷遙又氣又急,還不能馬上進去分開二人,心裏頭更堵了,所幸拂袖走到一旁,不去看那二人。
素汐見狀,便知主子氣着了,趕緊上前同那守衛說理:“長公主殿下來此探望,也是體恤傷士,同裏頭之人是一道的。難不成她們的是看望,我們的便成了打攪?”
“不敢不敢,卑職絕無此言。”守衛連連搖頭,神色陡轉蒼白,冷汗滿衫。
素錦催促:“既然如此,那你還不快讓我們進去?”
“殿下及幾位大人能否稍等片刻,卑職進去同将軍知會一聲,稍後就來回複。”
說是知會,其實就是問問夏清舒的意見。軍營軍令如山,他們只聽夏清舒的,季遷遙拿他們也沒法子,背對着揮了揮手,也就同意了。
守衛急急忙忙穿過營帳中間的過道,追上一行人的步伐,來到夏清舒身旁,低聲禀道:“将軍,長公主殿下來了,說也要探望傷士,此時在門外呢。”
長公主殿下怎麽來了?夏清舒愣住,她不是說要在營帳中等她嗎?扭頭一望,她當真見着季遷遙及素汐幾個筆直立在外頭。
營中如此光景,滿目皆是可怖的傷痕,非常人能接受的。長公主殿下未曾接觸過,怕是會吓着,是萬萬見不得的。夏清舒回道:“你出去,就說裏頭不便,讓殿下不要進來。”
守衛的身子顫抖不停,面如死灰:“将軍......屬下怕是阻攔不住......”
夏清舒垂眸一思索,道:“那我親自去說。”
二人的交談,旁側的人也聽了個大概,知曉發生了什麽事。
“你們這此等我片刻,我去去就來。”夏清舒簡單留下一語,匆匆離去
蔣雪芹細長的眉梢微微挑起,眸光落在營外的季遷遙身上,嘴角勾着笑,默不作聲地跟在了夏清舒的後頭。
營帳之外,季遷遙手負于身後,立于一青樹下等候。
“殿下,夏将軍來了。”素汐一直注意着營內的動靜,見夏清舒出來,急忙禀道。
季遷遙轉身,果真見着夏清舒朝着自己走來,頓時眸中大亮。又離得近了些,夏清舒的身後分出一人,走到她的旁側,并肩而行,季遷遙臉上的欣喜褪去了半數。
那人便是蔣雪芹。
外人在旁,走到外頭,夏清舒拿出了公事公辦的樣子,好言勸到:“殿下,裏頭着實不便,您莫要去了。”
“裏頭何處不便?你倒是給本宮說清楚。”生氣之時,季遷遙的語氣中不知不覺便帶上了幾分淩厲。
“裏頭......”夏清舒語塞,最主要的原因就在嘴邊,可她一時間也沒想好怎樣柔和地說出口。
蔣雪芹倒沒有什麽顧忌,傾身上前,實話實說:“我來替夏将軍說吧,她是怕裏頭之景太駭人,會吓着長公主殿下。長公主殿下畢竟身居高位,久居皇城,素日裏不常與戰争殺伐接觸,一下子讓您看見這麽多傷痕累累的将士,怕您接受不了。”
季遷遙側身回應,淡淡笑着:“蔣大夫多慮了,七年前戰吳王,本宮亦随軍抗争,殺伐早已司空見慣,這個擔憂根本沒有必要。也因我知曉戰争殘酷,更要體恤為國效力的傷士,盡一份自己的心意。如此,夏将軍還要攔麽?”
眸光陡然一移,移到了夏清舒臉上,季遷遙等着她的回應。話已至此,夏清舒哪裏還有阻攔的理由,一吩咐,營外守衛立馬松開戒備,讓季遷遙一行人入內。
長公主殿下駕到,營中又掀起了一番熱潮,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素汐帶着幾個手下逐一發了果蔬及碎銀子,季遷遙則慢行于後,随口同士兵攀談兩句。
她本就受大燕子民愛戴,敬如天神。如今天神下凡,鳳儀絕色,又如此平易近人,毫無架子可言,将士們雀躍驚嘆,對她的好感崇敬又拔高了一個層次。他們見有機會同她說話,十分激動,東說一句西說一句,有時七嘴八舌,根本聽不清在說什麽。
季遷遙也不惱,耐心地回着将士們的話。走了一遭,傷殘營內沉重的氣氛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歡聲笑語。
長公主殿下尊駕在前,又時常向夏清舒問話,蔣雪芹立在旁側,便沒什麽說話的機會了。
她臉上的神情沒多大變化,嘴角總是挂着一抹清淺的笑意。只是望向季遷遙之時,她的眼中會多些深意。長公主殿下,和她想象中不同呢。
走完二小營,已至深夜,傷者需多休息,再行下去,只怕是打擾更多些。夏清舒同幾個副将商量了一番,決定暫且停下,剩下的一小營,隔日再來。
“夜深了,殿下也回營帳歇息吧。”夏清舒溫聲請示。
“回吧。”夏清舒都要走了,季遷遙留下當然不妥,況且她的原本之意,是來瞧那蔣雪芹的,現在衆人散去,各歸營帳,她也沒什麽好瞧的。
“流煙,你送蔣大夫回營帳,我送長公主殿下回去。”夏清舒布置道。
“将軍好夢,殿下好夢,我先回居處了。”蔣雪芹淺笑低身一禮,對着二人道。
季遷遙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天黑路滑,行路需小心。”夏清舒細心地叮囑了一句。
“好。”蔣雪芹柔聲應這,一回眸,瞥見季遷遙的神色暗了暗,嘴角的笑意深了幾許。
“我們也走吧。”目送着蔣雪芹遠去,夏清舒沒有發現季遷遙越發陰沉的臉色和極為不悅的心情,她帶着路走在前端,一路上沉默不語。
她們提着燈籠走在前頭,素汐幾個識相的慢慢壓下了腳步,留出了一段距離。
夏清舒并不知道季遷遙換了營地,還帶着她往先前那個僻靜之地走去。路遇岔口,季遷遙不得不出聲提醒道:“錯了,在這邊。”
“那我是回營的路,殿下的營帳分明在這頭。”夏清舒覺得奇怪,朝着正确的路指了指。
“你記錯了,這是我回營的路。”季遷遙還生着氣,不同她解釋再多,徑自往自己營帳的方向走去,不理會她。
夏清舒被落下,撓了撓腦袋,心中疑惑,但弄不清楚。思忖了一會兒,還是覺得以殿下為重,她說什麽便是什麽吧。不管三七二十一,夏清舒追了上去。
夜裏寒風起,季遷遙方才走得急,未着厚衣,叫冷風一吹,打了好幾個寒顫,有冷意順着腳邊向上爬去,蔓延至全身,難受非常。
素汐落在後頭,無法顧及,她自己又同夏清舒置氣,便抱着雙臂,一聲不吭地忍着。
走了沒幾步,忽然,她的肩頭一暖,一件厚衣披了上來。
“夜裏涼,殿下莫要凍着了。”耳旁傳來夏清舒關切的話語。季遷遙腳步一頓,嘴上仍是強硬:“我不冷,夏将軍請把衣服穿好。”
說罷,她便要去推肩上的衣衫。觸及衣衫的那一刻,季遷遙的手被夏清舒捉住,攏進了衣袖裏。
“不冷也要穿着。”夏清舒嗓音低沉,語氣很是霸道,霸道之中又帶着遮掩不住的關切。方才三兩句的交談,她察覺到了一些東西,雖不知具體原因,但她知曉她心情不妙。既是不妙,便是要哄的。
“你做什麽,快把手放開!”季遷遙大驚,手腕掙了掙,卻沒能掙脫夏清舒的束縛。
“暖手。”夏清舒将另一只手上的燈籠壓低了些,面不紅心不跳,一本正經道。
“萬一被人看見了,多不好啊。”季遷遙繼續掙紮,她先前從未與人這般,自然是不适。
夏清舒将手中的燈籠壓得更低,左右瞧了瞧,把季遷遙的手握得更緊,往她耳旁湊了湊:“只要你不動,讓手臂自然垂着,沒人會發覺的。”
夏清舒的手心很暖,不多時,便将季遷遙冰冷的手掌弄熱,身上包裹的衣衫也傳來了熱氣,身子暖和了起來。季遷遙側臉望着夏清舒,只見她的唇抿成一條直線,雙眸正視前方,不容置否的架勢。
季遷遙也板着臉正視前方,手臂自然垂下,默許了。
路上,一只手焐熱了,夏清舒便換到另一側,如法炮制。有了這個插曲,回到軍帳時,季遷遙的心情好了不少。
大帳裏邊,點着明燭,放下門口處的簾幕,将冷風阻隔,暖和得很,二人的手無須再牽着,夏清舒松開。
季遷遙坐在扶手椅上飲了一口茶水,杯盞剛放下,眼前突然一黑,一股暖意覆上雙眸,接着下移,移到她通紅冰涼的鼻上。
夏清舒的雙手掩在季遷遙的鼻上,笑吟吟地說:“暖暖鼻子。”
孩子氣的舉動讓季遷遙彎起眉眼來,心底柔軟一片,她仰頭望着站立的夏清舒,嗔道:“你怎麽跟個孩子似的?”
夏清舒含笑問她:“我跟個孩子似的,你喜歡嗎?”
季遷遙的眼底也染上笑意,朱唇微啓:“喜歡。”她嘴裏呼出的氣,灑在了夏清舒的手掌心裏,輕輕地撩動着。夏清舒嘴邊的笑容更大了。
“吸——”本該是個含情脈脈的氣氛,在此種氣氛的烘托下,還能讨個甜甜的親親。夏清舒是這樣想的,也打算這樣做,只是千算萬算還是失算于鼻孔間突如其來的癢意,兩股滑膩之物淌了下來,慌了她的心神,緊接着,順着本能一吸溜,鼻涕被吸了上去。鼻間舒服了,氣氛卻被破壞了。
季遷遙哈哈笑道:“你怎同那傻子一般?”她的眼中有藏匿不住的寵溺。
夏清舒也笑了兩聲,嘴邊笑意不減,問話的語氣同先前那般認真:“我同那傻子一般,你喜歡麽?”
季遷遙也不是玩笑,認真地答:“喜歡。”
夏清舒這心裏比抹了蜜還甜。
***
若是季遷遙不說,夏清舒還真不知道自己的營帳後頭多了一頂帳篷。從她房中,可直接鑽到殿下的卧房裏,外人卻不會發覺。
夏清舒在季遷遙營帳中轉悠了一圈,驚訝地問:“何時改的?”
“午後。”季遷遙答。
離殿下住所近些,夏清舒自然高興,只是二人離得如此之近,夜裏豈不是......可以同塌而眠了?這樣的話,夏清舒就更更更高興了。
“夜深了,宿在這邊吧,流煙那裏,我已經讓素汐打過招呼了。”季遷遙關上回去的門簾。
夏清舒床上還有蔣雪芹送的安神枕和精心撫平的被褥,季遷遙心中介意,自然不會讓她睡在那裏。
夏清舒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拒絕,匆匆洗漱完畢便回到了卧房內。脫衣之時,一塊絹布從她的衣兜中掉了出來,落在了椅腳旁。她沒有發覺,徑直走向床榻。
這一日,像是夢境一樣,夏清舒躺在床榻上,恍惚了一下。腦袋旁的軟枕陷了下去,季遷遙躺了上來,這份恍惚煙消雲散,夏清舒側身替她将被子掖好。
二人面對面躺着,夏清舒撫着季遷遙眼圈下濃濃的黑影,心疼道:“這些日子,都不曾睡好吧?”
季遷遙往她那邊鑽了鑽,也問道:“你呢?也不得安眠?白日還要帶兵打戰,夜裏怎可不睡?”
夏清舒觸了觸季遷遙的鼻尖,溫聲道:“現在有你在我身旁,我定睡得比豬還沉。”
季遷遙貼着她的額角,輕拍着她的臉頰,打了一個呵欠,對她說也對自己說:“休要磨蹭了,快些睡吧。”
“晚安。”夏清舒聽話地阖上了眼,沒過多久,二人一齊跌入夢鄉。
翌日,睡了飽覺的二人皆是神清氣爽。鞑子那邊未有動靜,夏清舒留在自己營帳中看着朝廷送來的邸報。近來京中只有一件大事,便是戶部尚書周樓行貪墨一案,鬧得也是滿城風雨。戶部管着大燕國庫,國庫中的一分一厘皆是公款,而周樓行竟膽大包天,挪公為私,鴻溯帝焉能不怒?
貪官古來有之,滿門抄斬亦不算重罰。往事浮上心頭,夏清舒想起那時她還同周家一道算計了趙家,趙家被鴻溯帝拿下之後,他們那嘲弄的嘴臉,令她十分不悅。如今風水輪流轉,善惡因果終究還是來了,夏清舒想罷,也是慨嘆不已。
季遷遙待在隔壁,也是看着邸報,嘴角噙着一抹滿意的笑。她知道的,這是素錦的手筆。自己不在京中,素錦按照計劃将周樓行除掉了。
善惡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到了,便該食下自己種下的惡果,怨不得旁人。
季遷遙合上邸報,起身之時,她無意中看見對側的椅腳下卧着一塊絹布。
此物落在卧房中,而昨夜,她的卧房中只來過夏清舒一人,此物不是她的,必定就是夏清舒的了。她走近,彎腰拾起,攤開一瞧,很快蹙起了眉頭,那絹布上畫着一個奇怪的圖案。
季遷遙又仔細地瞧了幾眼,這絹布的布質很好,觸及絲滑,乃是上品,只是畫中之物,她看了許久,仍不知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