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嘗薄粥
蘇吟下意識地一抽手,那河南巡撫也意識到了自己失态,趕忙放開了她。
蘇吟後退了半步,欠身道:“大人這是什麽話。奴婢只是個宮女,怎麽能幫得了大人?”
河南巡撫從地上爬起來,陪着笑,小心地朝蘇吟拱手:“您這話說的,誰不知您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
蘇吟垂着眼眸沒應聲,河南巡撫稍有點尴尬,又撐着繼續說:“您瞧,下官糊塗,惹得聖上不快了。您幫幫下官,下官那兒正好剛得了兩塊上好的……”
“大人您自重。”蘇吟擡手止了他的話,原就小心翼翼的河南巡撫立刻噎住了聲音。
蘇吟想了想,道:“皇上記挂着受災的百姓呢。大人您若真想讓皇上高興,就從給災民施粥的粥棚裏盛一碗粥過來。若皇上見百姓吃得好、能把這災熬過去,氣兒自然就消了。”
說罷她便提步出了屋子。她會出這個主意,是為了讓沈玄寧高興。至于河南巡撫想給她塞什麽,她聽都不想聽。
于是片刻之後,粥就被河南巡撫誠惶誠恐地送來了行館。
蘇吟估摸着沈玄寧這會兒不想再見他一回,将粥接過來,就讓他回去了。然後她端着粥進了屋,笑道:“巡撫大人送了粥棚的粥過來,皇上瞧一眼?”
沈玄寧正坐在羅漢床上看折子呢,手邊的榻桌上全是筆墨紙硯。一聽這話倒眼前一亮,擡眼看了看,立刻拿開了兩本折子,騰出了一塊地方。
蘇吟把粥碗放過去,沈玄寧一哂:“那麽個糊塗人,朕不信他能想到這個,你出的主意吧?”
“奴婢想着,反正皇上總要問問粥的事的。”蘇吟說着睇了睇粥碗,“瞧着還不錯?”
瞧着是不錯。雖然決計和“好吃”兩個字不沾邊,但濃濃稠稠的,作為赈災所用很像樣了。
在赈災的粥上,有句俗話叫“竹簽一倒,人頭落地”,說的是若朝廷派欽差到災區查粥,會拿個竹簽插到粥裏。竹簽如果立不住,說明粥熬得太稀,官員們貪了糧款,立馬就可以拉出去砍頭。
——當然,這指的是粥還在粥桶裏的時候。呈到碗裏,碗淺粥少,大多是插不住竹簽的。
但河南巡撫送來的這碗一看就稠得很,在粥桶裏插竹簽一準兒不會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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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玄寧看得心情大是好了幾分,跟蘇吟說:“拿把勺來,朕嘗嘗。”
“您真要吃?”蘇吟有點擔心,怕他不适應,會吃壞。可沈玄寧執意要嘗,她只好把碗端下去讓宦官們按規矩試毒,然後又放了把瓷匙一并端回來。
沈玄寧不僅嘗了,而且還一口一口、認認真真地把一小碗粥全吃了。
吃完後他沉默了好半天,蘇吟在旁瞧着他,遲疑着喚了聲:“皇上?”
沈玄寧一喟:“就這麽一碗粥,就能讓災民咬着牙活下去。朕在想,山西巡撫花費人力物力給朕送牛肉和葡萄的錢,能換多少碗粥。”
“……皇上別鑽牛角尖。”蘇吟啞音一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要讓奴婢說,官員們想讨好皇上,永遠都是沒錯了,左不過這回的時機不對。但您瞧,若他像這河南巡撫一樣,糊塗歸糊塗,可依舊能好好赈災,是不是也挺好的?”
人無完人,誰沒點犯錯誤的時候?蘇吟覺得,這些當官的能好好辦大事最重要了。小事上犯點錯,罵一頓罰一頓反正也都随他嘛。
“這話倒不錯。”沈玄寧神情一松,想了想,吩咐旁邊的宦官說,“去傳楚霁來。”
說罷他遲疑着看向蘇吟,蘇吟平淡地笑說:“早就都過去了。”
接着她便起了身,也沒出這方屋子,從容自若地收拾起了床鋪。倒是楚霁進屋時,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的背影上劃了幾個來回,最後還是被沈玄寧的輕咳拽回了視線。
沈玄寧道:“河南巡撫給朕送了碗粥棚裏的粥。你帶人去附近的幾個粥棚看看,從每個棚裏各盛一碗過來。”
“?”蘇吟一訝,扭過頭看看他,抿唇便笑了,“皇上好生狡詐!”
沈玄寧噙笑反問:“若是他送什麽朕都信,何必親自出來一趟?”
楚霁怔了怔,抱拳領命告退。待得退出這方院子,他心中複雜地轉頭回望了一會兒,說不清是什麽感覺。
兩年過去,他依舊是喜歡蘇吟的。這樣聰明又漂亮的姑娘,換了誰也難做到說忘就忘。
可看着蘇吟和皇上的相處,他又有股說不出的……樂見其成?
他們的那種默契與和睦,尋常的夫妻大概都不能比。旁人只消看着,都會覺得心曠神怡。
而且他心裏有些發酸地覺得,蘇吟待皇上,還是比待他更親近的。
他永遠都會記得蘇吟當年看他時眼底那股熱烈的情緒,而且她也總是笑着。可他剛剛發覺,在她看皇上時,眼中雖然并無熾熱,卻總是柔和一片,她無疑很享受與皇上相處的時候。
楚霁沉默地走出行館,深吸了一口氣,帶着人去辦差。
要跑附近的幾個粥棚,路途可不算近。他于是在入夜時才回來,幾碗粥端到沈玄寧面前一瞧,倒真讓人松了口氣。
“看來這河南巡撫着實還可以。”沈玄寧笑笑,跟蘇吟說,“你着手安排一下,明天晌午傳他一道來用膳。”
“好。”蘇吟點頭記下,着人去河南巡撫那邊傳話的事,自有馮深去辦。
·
宮中,随着七夕臨近,宮裏陸陸續續進了不少新的布料和首飾,給女眷們圖個新鮮。
大多東西自然是送去了太後的慈寧宮和太妃們的寧壽宮。當今聖上的女眷,總共也就一後一妃,餘下的東西就先都送進了坤寧宮,然後由皇後賞儀妃和各宮宮女。
結果湯盈霜就聽說,今兒個一早,她還沒起床的時候儀妃就來了,想讨塊南紅石走。
“呵。”她不禁笑了一聲,“儀妃的耳朵可真靈。”
那上好的南紅石,這回總共就得了兩塊。一塊獻給了太後,另一塊暫且在她這裏。
按道理來說,這塊就應該是她的了——除了太後,可不就是皇後麽?她相信這個道理儀妃也懂。
但她就是要來争。湯盈霜心裏有數,她要的才不是這塊石頭,她是咽不下那口氣,想跟她叫板。又或者可以說,是胡家在跟湯家叫板。
她無非就是想讓人看看,是皇後在宮裏過得更好,還是她這個胡家的千金過得更好。
湯盈霜對此完全不感興趣,更懶得跟儀妃較勁。但那塊南紅石,她還真不打算給儀妃。
成色那麽好的東西,得襯美人兒才行。若做成頭飾耳飾,肯定顯得氣色很好!
她便不鹹不淡道:“不理她。這就尋工匠去,打一副簪子。若再有多的邊角料,穿個手串或者做個項墜吧。”
她身邊的宮女是一聽她不打算慣着儀妃就高興,當即喜滋滋地福身應了。
接着便聽皇後又說:“打好了直接送出去,給乾清宮大姑姑。”
“?”宮女有點吓着了,她倒對大姑姑沒什麽意見,就是怕惹麻煩,“娘娘,這若讓旁人看了,會不會覺得……”
皇後一臉淡然:“怕什麽的。她用的東西,哪樣不是上好的?不差這一副釵子。”
不是上好的,還配不上她呢!
她就愛看蘇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單是想想都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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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
聖駕在行館中小住了幾天,就又繼續趕路了。沈玄寧打算盡快到山西,好生瞧瞧那個糊塗的山西巡撫到底有多糊塗。
他若真跟河南巡撫一樣只是愛巴結人,辦差依舊能好好辦,那他就不計較牛肉和葡萄的事。但若他根本沒好好治災……
他非當場砍了他不可!
為了避免擾民,也為了安全,聖駕一路繞着各城各村而行。但饒是這樣,也還是出了事。
——進入山西的時候,底下有人來禀,說二十裏開外的地方流民衆多,得改道。
“流民?”蘇吟聽得皺了眉頭,“怎麽會有流民?最初選路的時候,不就是避着流民的麽?”
“說是昨夜才到的,人數不少。”楚霁說着向沈玄寧抱拳,“接着往前走,怕是要出事;不往前走,這邊怕也是流民的必經之路。依臣看,皇上先折回河南,在濟源或焦作等上兩日,最為穩妥。”
不避能怎麽辦?流民都是逼急了才跑出來的,見了皇帝不知會做出什麽。到時難道用兵鎮壓麽?讓将士們去對付手無寸鐵的百姓?
沈玄寧略作沉吟,便點了頭:“按你說的辦,這就後撤。令給河南巡撫傳個話,讓他好好安置流民。”
楚霁領了命,一刻之後,聖駕就向河南折返了回去,當天晚上,便到了濟源城附近的官驿。
濟源也是這回受災很嚴重的地方。從官驿二樓放眼望去,蒼茫大地上流民成群。楚霁不得不常帶人出去巡視,将想湊近官驿的流民擋下來。
蘇吟站在窗邊左看右看,越看越覺得這情形不對勁。
因為粥棚有相當一部分設在城外的緣故,這一路過來,他們也見了好幾處,但鮮見有那處的災民會往他們跟前湊。
他們對皇帝、對當官的,都還是敬畏的,也知道施粥全靠朝廷安排。但凡能活下去,沒幾個人想惹是生非。
這裏為什麽不一樣?
蘇吟自己思量了半晌,在楚霁再要出去巡視的時候,央着他帶她一道走了一趟。
楚霁被她弄得一路都提心吊膽,她一個穿金戴銀的姑娘這麽走在外頭實在不安全。可她還偏生要往災民聚集的地方走,吓得他伸手就拽住了她:“你別瞎好奇……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我知道不是鬧着玩的。”蘇吟一喟,點了兩個跟在他後頭的侍衛,“你們別理我太遠,護着我一點兒。”
說着她就又走向了災民。
兩個侍衛自然跟着,楚霁無可奈何,也親自跟了上去。蘇吟私下裏轉悠了一圈,找了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問她:“妹妹,我問你,你們這兒有人施粥麽?”
小姑娘早已餓得面黃肌瘦,但還是點了點頭,怯生生道:“有。”
蘇吟又問:“施粥你吃得到嗎?”
小姑娘依舊點了頭,說吃得到。
蘇吟便指了指官驿:“那這樣,再施粥的時候,你盛一碗,送到那邊給姐姐,好不好?姐姐煮面給你吃,再打個雞蛋給你!”
——這個時候,面在災民眼裏只怕比黃金都值錢,何況還有雞蛋?小姑娘頓時連連點頭,生怕蘇吟反悔一般。
蘇吟又轉頭向楚霁道:“勞煩将軍幫我盯着點兒,若她過來送粥,別讓人攔了。”
楚霁猶豫着點了頭,繼而不解道:“你要幹什麽啊?”
難道皇上還要吃?先前那一碗還沒吃夠?
蘇吟怕自己想錯了,就沒貿然答他的話。但一個時辰後,楚霁就瞠目結舌地看見那碗粥了。
——若說得嚴謹一些,那就是碗米湯。一勺舀下去,舀到底才能見到些米。
這碗粥呈到聖駕跟前,沈玄寧的臉色驟然大變。連蘇吟都鮮少見他臉色這樣冷,屋中一時沒有人敢說話。
他擱在案頭的手一分分地攥緊,直攥到骨節發顫。
良久之後,他怒極反笑。盯着那碗粥,一字一頓地道:“他們是不是覺得,朕年輕好騙。稍稍哄上一哄,這趟南巡便糊弄過去了?”
送到他眼前的、和他能看到的地方,粥都是實實在在的。這一路上他也都在細細觀察,便真的信了河南巡撫在好好治災。
突然折回來才發現,他只不過是蒙了他一路而已。
這種欺瞞和不敬令沈玄寧怒火中燒。
蘇吟擡眸看了看他,向周遭的宮人擺了下手。宮人們簡直如蒙大赦一般,立刻悄無聲息地向外退去。
楚霁瞧了瞧,也抱拳告了退。
房門阖上,蘇吟上前了兩步:“他們确實是覺得皇上年輕,好騙好哄!”
沈玄寧額上青筋一跳,一記眼風淩然劃向了她。
“那,便是時候讓他們知道皇上不好騙,也不好哄了。”她輕垂着眼眸,平平靜靜地往他茶盞裏添了水,“這種事,不該是皇上生氣,該是讓他們後悔一輩子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