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去南邊
是以在皇後的建議下,沈玄寧還是按照原來的打算叫上蘇吟一道去了趟小街。
二人是乘着小船走的水路,自雲鏡湖邊上船,能順道看遍大半個園子的風景。
小船不大,但船上有茶桌,還有一方小櫃子,裏面放着提前備好的茶點。宦官在船尾撐着船,蘇吟剛開始站在船頭,但沒過多久就被沈玄寧叫了進去。
他說:“外面多熱?也沒個遮蔽,進來坐。”
她便進去與他一道坐了。他信手倒了盞茶給她,笑說:“馮深說你抱怨過總沒空出去玩,所以修條小街給你解解悶,但這地方肯定還是比不了外面,得空時你還是常出宮走走的好。”
蘇吟微微一怔,他好似随意地看着湖上的風景,又道:“過陣子朕要往南走走,事情順利的話,就順道走一趟江南。”
“往南走走?”蘇吟一訝,“是出了什麽事?”
沈玄寧點點頭:“昨天剛有折子送進來,說山西、河南多地鬧了水患。多處河道決堤,受災百姓不少。”
蘇吟心中發沉,想了想,卻如實道:“可這樣的事,皇上去也不頂用,讓官員們好好治災就是了。而且天子大駕一出去,日日都是花錢如流水,這錢還不如撥給災民呢。”
船尾撐船的宦官被她這話吓得差點掉湖裏去,偷眼往裏一瞧,大姑姑卻是神色如常,皇上也還仍舊笑着。
“你這話是沒錯。”沈玄寧說着一喟,“但朕想去親眼瞧瞧,撥下去的錢糧,到底有多少能到災民手裏頭。”
蘇吟聽得鎖眉:“您是覺得……”
沈玄寧颔首:“朕與老師一道算過父皇在位時歷次赈災的細賬,那才是真正的‘花錢如流水’。誠然赈災花錢沒什麽不對,但凡能救人,錢總是該花的,可朕總覺得他們花的錢和辦的事對不上。”
就拿水患來說,撥下去的款大致有這麽幾個主要的用處:安置災民、防疫、修河堤和重建被沖毀的房屋農田。
這每一項要花多少錢,又都是基本能估算出來的。
當然了,這種時候,錢不會像估算的那麽精準。比如安置災民,預計花三十萬兩,實際花到五十萬兩都是有可能的,不一定哪個環節上出點意外都會讓錢花得更多。可是,預計三十萬兩的時候花到一百萬兩,就說不過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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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如此類的事情非常多。每每鬧災,吏部估算出的赈災糧款就沒有夠用的時候,地方上總會巧尋名目另跟朝廷要錢。
沈玄寧還發現,在父皇在位的後十幾年,這種事明顯的愈演愈烈。若掐指數算年份,那基本就是父皇開始沉溺後宮的時日。
婉妃就是那時得的寵。他繼位之後翻看宮中典籍時無意中讀到過,各地官員時常向婉妃進獻一些稀罕物件,婉妃很高興,官員們也因此個個平步青雲。
他倒不覺得官員們讨好皇帝、巴結皇妃有什麽錯,可再怎麽樣,父皇挑選官吏不能只看這個吧?目下可好,這幫人全落他手裏了。他又剛親政,身在宮中想治他們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親自跑一趟,百姓就得硬熬着了。
至于去江南,他也不僅是想去玩玩。
江南是個好地方,魚米之鄉,朝廷近四成的稅都是從江南過來的。可這麽好的地方,滋養的只怕不止是朝廷,當地官員有沒有坐吃民脂民膏的,他要去看看。
所以沈玄寧打算一路南下,先走一遍山西跟河南,再經安徽,最後到江南。随行的大臣他昨天也連夜列出來了,帝師湯述仁必定要去,丞相黎光也得跟着。除此之外,各部他也都點了幾個人跟着,免得沿路有事要辦找不到人。
至于胡骁,那必須去。他若自己離了京卻把這手握大權的老将擱在了京中,那他就傻得冒泡了。
但沿路護駕兵馬的大權,他不會交給胡骁。這事他打算交給楚霁,也算讓楚霁正經地露個臉。
在外立戰功的“露臉”和在禦駕邊上“露臉”是不一樣的。
至于後宮嘛……
儀妃胡氏就算了,帶她去,只怕還不夠在官員面前丢人的呢。
但對于皇後,沈玄寧有意維持好當下的友好和客氣,他便簡單直接地去問了她,讓她自己拿主意。
他的意思是,在山西和河南的時候,難免會過得湊合一些,總不能在災區還錦衣玉食。但若她覺得宮裏悶得沒趣兒,想出去走走,那就帶她一起去。
結果湯盈霜擡頭就問:“蘇吟去嗎?”
“……”沈玄寧嗓子裏噎了一下,神情不由自主地複雜,“你跟她才見過幾面,倒是挺喜歡她?”
漂亮又機靈的姑娘,誰不喜歡?
湯盈霜心裏念着這句話,面上恭肅道:“蘇姑娘人美心善,臣妾跟她投緣得很。”
沈玄寧嗤地一笑:“她去。不過跟在宮裏一樣,她得在朕身邊跟着,大概沒空陪你。”
“……那臣妾不去了。”湯盈霜興致缺缺地啧了啧嘴,又道,“也罷,臣妾在宮裏壓着點儀妃,免得臣妾出去了,她把太後氣着。”
就儀妃那個脾氣,她半點都不覺得她會因為要直接面對太後而有所收斂。
這事也挺奇的。二人從大選一道走過來,挑人的那三兩年的時間裏,她完全沒覺得儀妃這麽嬌縱。
可想而知,她那時是怕自己選不上。可是,現在她難道就不怕皇帝廢了她了?也不知是怎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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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聖駕在一個半月後從園子裏回了宮,又過了小半個月,便出了京,前往河南。
這段路不近,蘇吟從沒經過這麽遠的颠簸,頭幾天覺得難熬得很。沈玄寧也一樣,七八天下來就瘦了一大圈,看得蘇吟提心吊膽的。
于是在他又一次在驿館裏熬夜回折子的時候,她差随行的侍衛去周邊講究些的酒樓給他買了一盅雞湯。
雞湯仍舊要按禦前的規矩先試毒,一切穩妥後,她便将湯端了進去,勸道:“都三更天了。皇上喝口湯,早點睡吧,明天還得趕路。”
沈玄寧沒應聲,鎖着眉奮筆疾書,蘇吟一瞧就知道這落筆間帶着火氣。
她就又喚了一聲:“皇上!”
沈玄寧強沉了口氣,暫且撂下筆,手摸過來,執起湯盞喝了一口,又接着寫。
口中道:“湯不錯。你先去睡吧,不用管朕。”
“皇上有什麽事,都明天再忙吧,天真的不早了。”蘇吟柔聲道。
他再度撂了筆,重重地倚到了椅背上,揉着太陽穴,無聲地緩了會兒勁兒。
蘇吟趁機就上前把紙筆都收了,他卻睜了睜眼,道:“別收,朕得寫完。”
說完他重重一嘆:“真氣人。山東山西兩地的巡撫非要到河南迎駕,朕用得着他們迎?尤其是山西,鬧着災呢。”
官員們也是好心。
這句話在蘇吟心頭一劃而過,但最終,她沒活這個稀泥,只鎖眉道:“這是真糊塗了。封疆大吏扔下百姓來迎駕,百姓若知道了,還不得戳着皇上的脊梁骨罵?”
沈玄寧氣得一笑:“可不是,他們想得還沒你一個姑娘家明白。”
若是百姓安居樂業之時,那也就罷了。眼下鬧着災,他一路上都行事謹慎,生怕給人添亂,底下的官員來這一套?
這道理難懂麽?
蘇吟是聰明,但她畢竟是個不理政事的姑娘家,她都能想到說明不難懂,但官員們偏偏想不到。
說他們笨?沈玄寧覺得,他們未必是笨。只是多年來行媚上之事行慣了,為人都昏聩了起來,所以才不往那邊去想。
他于是又熬了兩刻工夫,回了一封沒有分毫客氣的折子,把兩省官員罵了一通。然後着人四百裏加急地往山東山西送,要求必需在天明時分送至兩地,免得這幫昏官給他招罵!
但即便如此,到了河南之後,沈玄寧還是發了好大一通火。
因為他在河南官吏給他準備的行館之中,看到了平遙牛肉和清徐葡萄,另外還有久負盛名的汾酒。
原本陪着笑準備觐見的河南巡撫一進屋就挨了頓罵,禦前宮人們在外瑟縮着聽皇帝摔杯子。
“平遙受災沒有?清徐受災沒有?”沈玄寧指着他斥道,“山西巡撫糊塗,你也糊塗?幫他獻這種東西?!”
接着又是啪的一聲,但這回摔的應該不是杯子了,不知是什麽。
“你們的這份心,就不能用在災民身上是不是!”
這回連候在外頭的楚霁都縮了下脖子,壓音跟馮深說:“本就旅途勞頓,皇上可別氣壞了……”
“可不是……”馮深鎖着眉嘆氣,“但這會兒,不能進去勸啊!”
這會兒還不誰進去誰掉腦袋?
話音落處一扭頭,他就看見蘇吟過來了。
蘇吟這是剛在屋裏收拾好,重新梳妝過,也更了衣。楚霁和她許久沒見,看得好一陣恍惚:“……蘇吟。”
“将軍。”蘇吟平靜地颔了颔首,便看向了馮深,馮深趕忙拉着她走開了兩步,說了說裏頭的情況,又央她去勸皇上。
結果蘇吟道:“我才不去。”
“哎你……”馮深蹙眉,蘇吟說:“這些個昏官,不該罵麽?我看皇上直接把人砍了都不該攔!受着災還胡琢磨這些,一個個都對不起朝廷的俸祿!”
“我的小姑奶奶。”馮深無奈一喟,“你這理兒是對,我也不為他們說話,可我怕皇上氣出個好歹來啊!你聽聽裏頭那動靜……”
“皇上又不是個瓷娃娃。”蘇吟淡淡地給了他一記白眼,“再說,皇上剛親政,這一趟的立威要緊着呢。皇上要沖官員發火,便讓他發,真勸下來,威也就立不起來了。”
再說,皇帝為政事發着火,一個宮女進去勸“皇上息怒”?合适麽?
她知道他就算是為了給她面子,都得減下三分火氣。可這個時候,他最好誰的面子都別給。
于是蘇吟到底也沒去勸,只按規矩進去上了盞新茶。
在她将茶盞擱到案頭的同時,沈玄寧罵了最後一句:“滾!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帶出去,呈河南各處受災的情況來!不然不必再觐見了!”
他說罷拂袖離去,那河南巡撫伏在地上一聲都不敢吭。蘇吟也沒理他,端着托盤就往外去了。
但那河南巡撫一把拽住了她:“大姑姑、大姑姑……您救救臣吧!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