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歸于日常
何談原諒?
這筆錢的出處是她生母對她的愧疚, 卻沒料到兜兜轉轉又牽扯出沙院長的愧疚。
她失去的,并非這筆錢可以填償的;她得到的,也并非這筆錢可以丈量的。
自私一點去想, 無論有沒有這筆錢,她分崩離析的小家都不會重回往昔,倒不如造福物質條件匮乏的大家。
看着老人眼裏重新彙聚起的光, 宛如初生嬰兒般的向陽微曦, 從被堙滅的死寂中透射出來。
沙九言由衷盼望,說開以後的這份釋懷, 能讓沙院長好起來。
她會好起來的吧?
。……
最後的最後,沙院長沒有好起來。
她還是永遠地離開了人世。探望當日的清醒審慎,不過是回光返照,是離別遠行的信號。
這份釋懷或許只為她掙得平靜安詳的兩天, 但對愛她的人而言意義莫大。
死去的人活不過來, 活着的人仍要繼續活着,這是人生的殘酷,亦是人生的恩慈。
豔陽高照的一天,狼毫般悠游舒卷的雲朵全“識相”地舞去另一邊。
在湛藍色的天幕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就是那一輪深深印嵌着的赤金色的燦陽。
這是沙院長出殡火化的日子,那些上了年紀了解生老病亡的大孩子們一起參加了儀式,至于其他年幼的,大家還沒想好解釋的理由。
不過或許孩子們都懂,他們的沙奶奶已經無緣無故消失了幾個月,也可能一直杳無音訊下去,再也不會回來。
孤兒院前的大海棗樹在沙院長離開後也沒有奇跡般地結實,上面重又挂起玲琅滿目的許願牌,迎風招展, 姿态萬千。
不遠處,誠哥挺着個大肚皮和桐哥窸窸窣窣地說悄悄話。
路鹿不消偷聽就能猜到,如今邱桐是院裏的一把手,誠哥自然要把風水那一套灌輸給新掌舵人。
海棗樹未來的命運何去何從,她不知道,但當下她跟着準備離開孤兒院繼續奔赴前程的大部分人一道,摸起小氈頭筆和木簡。
“沙姐姐,你不寫點,心願嗎?”自己寫歸寫,路鹿不忘拿筆杆子戳着下巴詢問沙九言。
“我?”沙九言倚着樹幹笑笑,“我信命,但我不信坐以待勞。心願終究是要靠人去實現的,那寫不寫下來又有何分別?”
路鹿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覺出其中的自相矛盾。
倘若真的信命,又怎會認為人能親手扭轉命運,實現夙願呢?
但這就是她的沙姐姐啊,柔媚又莊肅,溫婉又倔強,矛盾不是分裂,而終将走向統一。
路鹿在木簡上飛速地寫着,似乎這個心願她一早就盤劃好了。
沙九言靜靜撫過海棗樹坑坑窪窪的樹皮,小家夥會許什麽願呢?
她胸中雖無定論,但小家夥的心願一定繞不開她,諸如“永久相伴”、“幸福安康”、“互相扶持”之類的吧。
路鹿坐在矮腳凳上寫得正歡時,兩個穿着同款藍灰線條相間T恤的孩子不知從哪冒出了頭,一左一右架住了路鹿瘦弱的小膀子。
劫。持她的孩子對她十分不舍:“小路姐姐,你今天就要走了啊?”
只在這裏住了幾天就這樣受歡迎了麽?
路鹿翹着嘴唇道:“唔,下午的飛機。”
“那你快把雙皮奶、核桃酥、芝士布丁這些教給我們吧!”又圍聚過來幾個孩子,紛紛表現出急迫來。
好麽……她本人哪有她那些點心受歡迎!
孩子們的七嘴八舌讓路鹿聽岔了:“交給你們?我沒多做了。”
“交,‘教學’的‘教’。”
“那沒問題呀,廚房有什麽,我就教你們什麽,怎麽樣?我會的點心,可多了。”
“好耶好耶!”
大家歡欣雀躍的同時,還不忘跟杵在原地的沙九言打聲招呼:“九言姨姨,小路姐姐先借我們一會兒啦!”
沙九言莫可奈何地點頭應許,眨眼間自家這個會做點心哄人開心的大孩子王便被拖得無影無蹤。
這叫個什麽事兒?
孩子們最是心直口快,“小路姐姐”和“九言姨姨”都差着輩分了……
對于這一根結結實實紮進喉嚨的魚刺,沙九言覺得自己沒辦法一笑了之……
但好賴小鹿做的是有意義的事,給孩子們授之以漁,她不會為一個稱呼破壞氣氛。
路鹿坐過的板凳上,沙九言拿起被滲過樹葉的陽光反得一片白花花的木簡。
她想替小家夥把許願牌挂到哪一處瞧得順眼的枝桠上,不經意間卻瞥到了上面的文字:——願這裏的孩子們都能找到
想做的事。
路鹿
心潮似海,噴薄着沙九言無法抗拒又奔騰不止的悸動。
這願望确實沒有繞開她,卻比她想的博大寬懷。
她愛的人怎會這樣好,好過這世上重山疊嶺無數個攢動着的身影。
這樣的心緒牽起兩個人,也難怪那一天沙院長聽了路鹿關于“欲。望”的分析大笑不止。
沙院長那雙看透世事的眼睛,看出了這只小活寶永遠對她保有欲。望,但這欲。望又不止于她。
路鹿一直透過她,在愛着她所愛的每個角落。
。……
茂盛的樹冠在風中一顫一顫,仿佛曲終人散之後猶在回味的賓客。
孩子們以手遮陽,眺望着遠處的天際,那裏駛過了一架架載着他們情感意義上的家人遠行的飛機。
沙九言和路鹿在返回上海的途中相依相偎。
這對沙九言而言是相當陌生的體驗,她在心裏用了“返回”一詞,上海逐漸成為她另一個皈依之所……
。……
工作和生活重回軌道,但兩人關系的遞進意喻着相處模式的改變。
由于顧慮沙姐姐強掩哀傷,近來路鹿不僅上班的十小時內看不夠,還在上下班接送她和下班後的大把時光“緊盯不放”。
沙九言的性格是一定推辭到底的,但莫名其妙的是明明手握“賣身契”的是她,但兩人産生分歧時她卻越來越沒話語權了。
小家夥皺個小臉,撒個小嬌,她便毫無原則地繳械投降,以至于小家夥特別麻利地一寸一寸入侵她的生活。
當然,如果遵循心意,她也沒什麽好反對的就是了。
每晚的行程慢慢固定下來。
搭着路鹿的小摩托,兩人先去菜市場買了食材而後回家。沙九言做菜時,路鹿洗澡。用完晚飯後,又調換過來,路鹿洗碗,沙九言洗澡。
做完這一切一般都在晚上八點将過的當口,兩人不言自明地一起窩進沙發,路鹿攬着沙九言一起看幾段相聲。
比鬧鐘還準時的是路鹿的“告別鐘”。時針指向九點的前一秒,路鹿便會知禮守禮地告辭離開,無一例外。
這讓沙九言難免懷疑起自己對小家夥的吸引力來。
說好的想要将她變成她的人的欲。望呢……莫說完完整整的,小鹿似乎連啃一塊渣的意圖都沒有……
。……
這天,沙九言在廚房勾豆豉魚的芡汁兒,路鹿一個勁地圍着她打轉,又是擦汗又是彩虹屁。
沙九言無奈之下舀一勺醬汁到碗裏,打發叫花子似的塞進她懷中:“乖~一會兒就好了,拿去先解解饞吧。”
“……”
誰要解這種饞啦!!
她又不是纏着要糖的小姑娘……
想歸這麽想,捧着碗回到餐桌的路鹿受不了陣陣飄來的菜香,就着豆豉魚的醬汁,偷夾桌上的炒豇豆和雞毛菜吃。
美滋滋地嘬着嘴邊的汁水,路鹿萬分慶幸這樣宜室宜家的大寶貝真就跟了她!
在工作場上沙姐姐是呼風喚雨的女強人,可回到了家搖身一變成了溫婉賢惠的小女人。
之前在孤兒院看她煮粥的确是廚藝磅身的樣子,但路鹿沒想到她的确履行承諾,一回上海就給她洗手作羹湯,還一連N天都不帶重樣的。
給她做飯這件事本身已經夠叫路鹿驚喜的了,更有甚者,但凡路鹿在某時某刻提一嘴什麽好吃,沙九言就能在當晚還原出來,端上餐桌。
用心永遠比用料更能溫暖食客的胃。
這不,今天午休的時候路鹿和同事聊起豆豉魚口水直流的樣子被沙九言瞧見了,晚上去菜市場的時候毫不猶豫買了少刺的鳜魚作為豆豉魚的原材。
路鹿受寵若驚:“沙姐姐,你真的什麽,都會做诶!”
沙九言一寵到底:“因為你想吃啊,我回去看下食譜就行。”
所以沙姐姐大多情況下是為了滿足她的口腹之欲才現學的???
有些人就是這樣,一旦認定了就會毫無保留地付出。感動之餘,路鹿有種無以為報的感覺,似乎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沙姐姐做的飯菜掃蕩一空。
透過暈着團團濕氣的廚房門上鑲着的矩形玻璃,瞄一眼廚房中準備出鍋入盆的豆豉魚,路鹿連忙快手快腳地幫忙盛飯去了。
。……
一盞青燈,兩只人影。
“怎麽樣?味道還行麽?”
“啊嗚啊嗚!太好吃了!!!此魚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嘗啊!!!”
“你咽下再說……別把飯粒噴得到處都是……”
有些人就是這樣,總要把光明正大的愛意說得曲曲折折。路鹿知道她家沙姐姐非但不會因此嫌棄她,還會覺得她十分可愛。
夾了一筷子魚肉蘸了蘸盤裏的豉油,沙九言自己嘗了一口中肯地評述道:“味道淡了。”
“怪料不好,時間,也太倉促。”路鹿很快接口,有各種各樣的原因,但絕不會是沙姐姐的手藝出了偏差。
沙九言懶得和這個無腦小迷妹多糾纏菜的口味,而是另起了個話題:“你最近晚上都過來我這裏,江總她們沒說什麽嗎?”
江和路易斯倆人精早把她和沙姐姐的關系像吸骨髓似的吸得透透的了,然而路鹿小腦筋一轉,有時知道沒有不知道的好,比如當她想要試探一下沙姐姐的時候。
路鹿搖頭晃腦地咀嚼着魚肉,謹遵吩咐地完全咽下後才開口:“我沒和她們,說實話,我就說我,去圖書館學習。”
這樣的瞎話能有人信?
遑論江總這樣運籌帷幄的老狐貍了……
沙九言桃花潋滟的面容轉瞬沉寂下來。盡管因為路鹿家庭結構的特殊性,她和路鹿在一起這件事本身趨于合理,但她們之間還是橫亘着其他問題,年齡、身世之流都依舊凝着重重迷霧。
而路鹿接下來的話也印證了沙九言的顧慮:“那個,我是不敢,告訴她們來着。你說,萬一她們不同意,我們,到時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