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釋懷
“像我這麽好的人, 的确是,千年難遇!”路鹿很是臭屁地自吹自擂,讓病床上的旁觀者都不由綻開微笑。
小家夥昂着腦袋得意洋洋的小模樣讓沙九言心頭一片柔軟。
她才二十一歲。姑且不談未來, 自己甚至不是她現有的衆多選擇之中最好的那個,但她還是毅然決然地認定她。
流不盡的眼淚終究停留在過去,被抹幹的那一刻人生的新篇章驟然開啓。沙九言曾經無數次陷入迷惘, 人究竟為什麽而活?
在對方篤定的目光中她似乎找到了答案, 她要活下去,要精彩地活下去, 她想活到那一天,去看看她們的未來,她們的結局……
。……
見兩人親親熱熱哭得差不多了,沙院長磨了磨幹裂的嘴皮子, 冷哼一聲:“好好的聘書寫得字字血淚幹什麽?重要的是你以後能不能做到。我嘛……我就問你一個問題, 希望你照實回答。”
“唔,好。您說。”路鹿将一包未拆封的紙巾一股腦兒塞沙九言懷裏後,轉頭面向沙院長。
沙九言只得“自力更生”地繼續擦眼淚。因為笑中帶淚,所以五味雜陳。
沙院長仍舊眯着眼睛,聲音放沉放緩:“你和九言都是女娃兒,你說得很對,國家不會給你們保障,但我尋思着,無論男男女女,兩個成年人搭在一塊兒總繞不開‘欲。望’二字。我一直沒有結婚,不單單是為了孩子們奔忙顧不上自己的事,也因為我本身就不信任這樣單薄的關系。我想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路鹿一點沒料到沙院長會問她這樣的問題。
這問題很深也很開放,放到高考作文題中肯定難倒一片學子。
既然是照實回答, 路鹿只忖了片刻便遵循本心:“我贊同,欲。望趨向,這個說法。我對沙姐姐,也有欲。望,很強烈的欲。望,我想把她,變成我的人,完完整整地。”
這只小色鹿在胡說八道什麽?!當着院長的面開黃。腔,她不要小臉她還要老臉呢!!
靠譜什麽的,感動什麽的,果然撐不過幾分鐘……
沙九言又羞又窘地蹬她一腳,路鹿很是無辜地摸着後腦勺,她只是就事論事,實話實說啦……
“別呀,讓她繼續說。”這個答案是
沙院長好奇的,她又問路鹿,“那九言變成了你的人之後,你的欲。望不就實現了?你們的關系如何維系下去?”
“這個欲。望,恐怕永遠沒有,徹底實現的一天。因為我想,讓沙姐姐每一天,都完完整整地,成為我的人。”
沙九言忿忿地又踹她兩腳,恨不得把她踹回娘胎重造。看着青澀的小鹿崽子,實則一肚子黃色壞水,就算餓了二十年,也沒有饞到要天天開葷的份上吧!!
“哈哈哈哈!”沙院長卻莫名其妙大笑起來,沙九言怕她岔氣還得小心侍候着,不停給她拍背。
在相愛的過程中設立一個永不實現的欲。望?
“小路,你很實在,也很聰明。做義工是吧?”笑意漸止,沙院長忽然提起聘書上的懲罰條例,擲地有聲道,“希望你以後不會犯,犯了也請自覺領罰。待我走了之後,院裏的事物都會交給阿桐,你要膽敢欺負九言,等着阿桐捉你回孤兒院報到吧!”
“沙媽媽,那你是,同意我們了?!”機靈的路鹿反應很快,眼裏一閃而過的璀璨亮過整個星際。
她長腿一邁,撲上去就想給院長媽媽送上小鹿香吻。那些沙姐姐說不出口的親密,她都可以代為實現。
秀眉一聳,沙九言單用一只手就拎着路鹿的大耳垂子把她提溜到一邊去了,避免沙院長慘遭她的“毒口”。
沙院長笑呵呵地打趣:“我是兩只腳都踏進棺材的人了,九言還吃我的醋呢。”
“院長,你別再說這種話了!”沙九言不敢去想,眼前這個還能說話,還能玩笑的老太太,倘若她……
呼吸一窒,生死是她這輩子都難以逾越的關口……
沙院長不想叫這陰郁的氣氛吞并片刻的歡愉,插着輸液管的手執起沙九言擱在她枕邊的手。
她将目光投向路鹿,小家夥心領神會地遞過自己的手。
直到把她們的手牢牢攙在一起,沙院長才豁然一笑:“死去的人活不過來,活着的人仍要繼續活着。我都能想開的事,九言你可比我聰明啊。”
沙九言固執地凝視她:“只要我愛您一天,我就不可能想開。”
“诶……其實有你這句話,我就能沒有任何遺恨地平靜接受,平靜離開……”
“院長!”
“沙媽媽……”
“你們都是好孩子,看到你們在一起我很放心,但其實……”沙院長松開手,去枕頭下方摸索着,“我一開始的想法并不是這樣的,就好像傳統意義上約定俗成的規矩被某群刺頭兒打破了,我不能理解同性戀,甚至是憎惡的。”
憎惡……
很重的詞……
砸得路鹿耳內嗡鳴……
路鹿裹緊了沙九言的手,但這次她體察到沙姐姐似乎是早有預感的,并沒有乍聽真相的錯愕和惶然,她沉着探究的視線掠過沙院長手裏的許願牌。
路鹿扶了扶眼鏡,從上面的文字體态判斷是昨天她們看過的那張。
“九言,我剛才見你帶了個女孩兒過來,我就忍不住想,你又重蹈上一代的覆轍了麽?”
沙九言目光一顫:“院長,你是怎麽知道的?”
“這是我一直以來愧對你的地方。照理說你來到孤兒院時的身份是單親母親自殺後的遺孤,我不可能知道你母親的感情狀況。但事實上,剛剛将你收入院裏不多久,你另一個母親馬上就找上我了。”
“她,竟主動來找你……”
信息量太大,一下堵塞了路鹿的腦通路。她怔怔地回憶着,難怪沙姐姐看她的全家福時會是那種表情,難怪她明明對她有感覺卻一再拒絕。
同性組成的家庭或許有一個同樣艱難的起點,她們家幸運地越走越順,而沙姐姐這一路越走越崎岖,從三人結伴走到孤影一只……
她嘗盡了同性結合的苦,最終仍願意交托自己,舍身一試。
路鹿盡管已經給出能力範圍內最大限度的關愛,但讓自己真正走出來的人只能是沙九言自己。
沙院長将二十四年前的一切娓娓道來:“當時我還沒有同性戀這個概念。你另一個母親找到我的時候,我還質疑呢,一個孩子怎麽可能同時擁有兩個生母。經她給我解釋後,我很難形容那時的心情,又覺得荒誕可笑,又覺得惡心可憎……”
望着沙九言娴靜的輪廓,沙院長頓了頓繼續道:“我原以為她是要接你走的,但她給了我無數個不能帶你離開的理由,我只叱問她一句:‘那你為什麽要把她生下來?’她沉默了。”
沙院長有些意外地揚起沉重的眼皮,實在是二十四年前的沉默和現在病房裏的沉默太過近似,仿佛撚了很久的線頭,突如其來地穿過了針眼!
沙九言勾起一個冷漠得近乎殘酷的微笑,就着沙院長的手舉起她手裏的許願牌:“我從沒拿她當母親,我不關心她怎麽待我,我只想知道在這件事中你有什麽需要請求我諒解的。”
“我……”沙院長艱難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渾濁的目光變得愈加渾濁,這是一道埋得越深,潰爛越深的創口,“我收了她的錢啊!五十萬,在當年來說是一筆巨款,她委托我拿這些錢好好照顧你。”
沉默,像一塊懸在當事人心上的巨石,一旦落下,所有初時構建的信念将被粉碎瓦解。
面前的沙九言和路鹿就是這樣沉默地看着她。
彌留之際,該說的、不該說的都沒有那麽難于啓齒,沙院長整了整思緒繼續道:“我需要錢,所以盡管鄙夷着她亂搞同性戀,鄙夷着她抛妻棄子不負責任,我還是收下了那筆錢,而且也沒有遵照她的意思,把錢用在你一個人身上。可以這樣說吧,九言。孤兒院的一磚一瓦、一花一草,其實那些原本應該是你漂亮的衣服、漂亮的書包、漂亮的文具……”
所以當她看到小九言挑了受到損壞的文具時是何等的痛心疾首,她最該鄙夷的人分明就是她自己!
沒有先前的情緒波動,此時的沙九言尤為冷靜:“你犯了錯,從道義和情理上來說。可我想知道,你覺得你對我好嗎?”
沙院長不是要為自己辯白,但有些想法,它就是直上直下脫口而出的:“我這一生沒有組建小家,全副心思都撲在你們這幫孩子身上。從情感上來說,我給你們每個人的都是我的全部,但我知道我永遠沒辦法抹平我虧欠你的。”
“好,我明白了。”
“九言,我曾經很怕告訴你真相,我沒想到真正說出口的這一刻我就放下了。後來我一直預留着這五十萬,只是不知道以什麽名目給你。不論你是否能夠原諒我,我現在打算原諒我自己了。”
“或許你還沒想好以什麽名目把錢還給我,但我已經想好以什麽名目把錢贈回給你。給我深愛的院長贍養費抑或是給孤兒院的弟弟妹妹資助善款。怎樣都好,海棗孤兒院是我的家,誰會跟家裏算賬算得那麽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