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聘書
沙九言牽着路鹿走近床位, 看了看一臉正色的路鹿,又看了看滿臉疑窦似乎在反複忖量自己是否老年癡呆的沙院長。
“我的女朋友,她叫路鹿。”沙九言如是道, 聲調起伏間聽不出情緒的波瀾。
沙院長卻有些滑稽地瞪大了眼睛,驚駭地叫出聲來:“女朋友?!是那個意思的女朋友?!”
要不沙姐姐怎麽會說小老太太病重如斯,卻依然聲如洪鐘呢……
“是, 我從不開口。”沙九言的話斷了一拍, 像是在克制和宣洩間做着最後的掙紮,她抿了抿薄唇繼續道, “但我一直将您視作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我有了喜歡的人,我沒有理由瞞着你,我一定要把她帶來給你過目。”
“唯一的親人……”沙院長緩緩摘下老花鏡,渾濁的一對眼珠裏翻湧着濃濃的傷懷, “九言啊……你拿我當唯一的親人, 卻一直……拿自己當這個院裏格格不入的外人,你覺得我會高興嗎?”
聽聞此言,沙九言心跳的泵送猝然斷裂,片刻之後周身的血液才重新流動起來。
從交握的雙手探知對方的情緒波動,路鹿訝然,原來沙院長對沙姐姐竟是如此知根知底……
沙九言不知是何滋味地開了口:“您都看出來了啊……”
“你長大了,成熟了,掩飾得越來越好了,現在叫我分析你的想法,我還真沒那個能耐。”沙院長摩挲着一塊塊镌刻歲月的木簡,陷入了往昔的回憶,“但我永遠忘不了你剛來院裏,看什麽都是怯怯的眼神。那麽幼小、那麽脆弱的娃兒, 孤兒院對你來說俨然就是一座險惡叢林。”
“我知道這跟慢熱還是活潑沒有關系,你有你的原生家庭,不管那段經歷是好是壞,突然把你摘出來丢進一個渾然陌生的環境,換了我一個成年人都會害怕得戰栗起來吧……”
“好在陌生,不會永遠陌生。看着你一步一步,逐漸接納身邊的夥伴,逐漸接納老師們和我,我真的深感慰藉。我記得那時候院裏的孩子還沒現在這樣多,大家争先恐後叫我‘媽媽’,你卻總是怯生生地揪着衣擺喊我‘院長’。”
“院長就院長吧,每個孩子心裏都有傷,但沒有哪個孩子像你這樣又懂事又執拗。還記得有一次,善心人給院裏捐文具,大家興高采烈去挑鉛筆盒。輪到你的時候你拿了那個大家都不想要的,在運輸過程中留下劃痕的。我看到了很心疼,我問你原因。那時你的笑,我想就算我埋入黃土了也不會忘。你說:‘我用這個就好,好看的留給大家’……”
一直默默聆聽、默默流淚的沙九言聽到此處終于忍不住輕斥,盡管她的聲音已經哽得無法連貫:“別說……那樣不吉利的話了……好麽……是啊……我對你一直以來就是和文具盒同樣的心态……你不是我的,你是大家的,我想把最好的你……留給最需要的大家……所以,請你不要輕易說離開,還有那麽多的孩子需要你的關懷照料……”
沙院長多想像從前那樣,用粗糙的指腹抹去娃兒嫩生生的臉蛋上挂着的淚珠,然而此刻被病痛折磨得喪失氣力的她無法達成夙願。
但在她的設想中,終有那麽一日,她的愛可以假之于人,她的孩子會遇到一個能愛她更深、愛她更久的人。
Advertisement
而這個人似乎已然來到沙九言身邊,在她的設想中,又在她的設想外……
路鹿單手将沙九言圈入懷中,所有的哽咽、啜泣、抽噎、痛哭都有了一個收容之所。
從她的額角一路揉到耳垂,極盡溫柔的動作,沙姐姐的眼淚并非為她而流,但路鹿希望一定因她而止。
等沙九言的情緒漸漸平複,路鹿才掏出紙巾細心地為她拭淚。
“對不起,又把你衣服哭髒了。”沙九言過意不去地看着路鹿那被眼淚糊成一片的衣領。
路鹿輕笑一聲,揉揉她哭得太投入仍有些抽搐的後頸:“沒關系,反正衣服,也是你給我洗的。”
洗衣服?
九言這是在給這個叫“路鹿”的小鬼當賢妻良母呢?
沙院長在病床上極盡浮誇地嘆了口氣:“看得我都空虛了……”
路鹿這蜜糖小嘴又派上用場了:“您有那麽多,孩子陪伴身側,怎麽會空虛呢?”
這話說到沙院長心坎裏去了:“是啊,都是我的寶兒呢。”
沙九言終于還是踱到床頭,這是最後的機會,稍縱即逝的機會。
她用幹澀卻無比堅定的聲音訴說自己最真實的內心世界:“院長,其實我一直都把你當成我的母親,我敬你愛你不亞于任何人。可我擔心自己多纏着你一點就是多分走一點你對其他人的關心。我很害怕,我怕自己在不知不覺中侵占了那些本不屬于我的部分。”
“哪有什麽屬不屬于的?”沙院長長嘆一聲,不知是為了沙九言這麽多年來的小心翼翼,還是為了自己的束手無策,“你有時就是太愛和自己的心意作對,順心而為不好嗎?”
路鹿攬着沙九言的肩膀,适時插了一嘴:“就是就是!沙姐姐你啊,心思太重。正是因為咱媽,有那麽多孩子。你只看到,大家從沙院長那裏,獲得的,但彼此之間,互相贈與的感情,又怎麽說?愛本就,不是單向道,在你隔壁的,幾條道上,大家都等着,你敞開心懷,去愛他們。”
沙九言一直叫不出口的一聲媽,路鹿倒是順溜得很。若論互補,這大概就是最好的诠釋。
但有人偏不買帳,一臉嫌棄地啧嘴:“路鹿是吧?你叫誰媽呢?”
讨喜的憨笑過後,路鹿答得飛速,足見腦筋轉得多快:“叫您呀,沙姐姐是,你的孩子,那我當然,也能算上半個。”
“既然九言是帶你來見家長的,”沙院長皺着眉頭上下打量了一圈路鹿的小身板,幹巴瘦又賊拉高,跟條愣不隆咚的竹竿似的,她不甚滿意地搖搖頭,“那想必我這個當娘的,也有相不中你的權利吧?”
“別呀別呀,找一個白首偕老的一心人多難!我聘書,都帶來了。”路鹿不知從哪變出一張紙來,上面寫得密密麻麻,可見誠意。
眼神交流默默開啓。
沙九言不敢置信地看她:你什麽時候寫的聘書?
路鹿一挑眉毛:昨晚,反正睡不着。
沙九言弄不明白她:好端端寫這個作甚?
路鹿二挑眉毛:因為我神機妙算呀!
再來個三挑眉毛大概都能挑去外太空。沙九言看不下去這只小色鹿尾巴翹得比天高,挪開視線回望沙院長,卻不想沙院長正饒有興趣等待宣讀聘書的神聖時刻。
即使小鹿不念,沙九言其實已經看出來沙院長是喜歡她的。
路鹿展開紙張,清了清嗓子給沙院長打預防針:“沙媽媽別介意,我那個、我天生有點結巴,不是臨場,緊張的來着。”
“喔。”沙院長眯起眼睛,不置可否。
路鹿側過身子,面對着沙九言,她透過手中的紙眺向屬于她們的未來。
“沙姐姐,我的聘書,是我給你的承諾。”
“第一條,我承諾,目前名下的可動資産,一百五十三萬,以及日後的工資,和外快收入,都會按量上交,絕不偷藏。”
我對你的感情當然不必用金錢來衡量,但在談浪漫、談厮守、談永恒之前,物質是最實際的盛放感情的容器。
“第二條,我承諾,只要彼此發生争執,不用去辨對錯,我一定,第一時間向你低頭。”
未來相處的日子還長,如果吵架不可避免,我怎麽舍得你生隔夜氣,低頭是為了更好地擡頭擁抱你。
“第三條,我承諾,我永遠不會,主動離開你。”
聽起來固然虛無缥缈,但從零開始攜手共度,她有一生的時間去變現。如果說未知是未來的本色,那因愛而生的決心就是手中已有的五彩缤紛的調色盤。
“第四條,我能想到的,就上述這些,但你提出新的,附加條件,盡管添上一筆,我無條件贊成。”
“以上四條,觸犯任意一條一次,罰我回孤兒院,當一年義工,次數無上限,每犯必究。”
“沙姐姐,我簽字畫押過了。雖然不知道,具不具備法律效應。可能就像,我們的結合,也不會受法律保護,但我想,保護這段關系的,本來就,不應該是外物外力,而是彼此的心意。”
一次性說了這麽多,路鹿顯得有些氣促。
沙九言笑望着明明緊張得要命卻全歸咎于天生結巴的小家夥,眼底的溫柔如叮叮淙淙的小溪泉潤澤心田:“你這哪是聘書,分明是賣身契吧?賣身給我,無怨無悔麽?”
路鹿神情嚴肅,鄭重點頭。
再一擡眸,沙九言仍舊萬般溫柔地笑着,笑着笑着,滾燙的淚水悄然滑落。
恁是眼淚肆意淌着,沙九言的心裏只覺快慰。
任何一段感情之中最難能可貴的便是理解和懂得,她何其有幸遇到小鹿,這樣懂她,這樣愛她。承諾永不離棄,承諾甘願受罰,都是因為她知道她害怕什麽,心系什麽。
“別哭……”路鹿湊上去給她抹眼淚,雖然今日沙姐姐那崩壞的淚腺總是連綿不絕地滴漏着。
沙九言握住路鹿在自己臉頰動作的手,抽了抽鼻子卻無法馬上淨化濃重的哭腔:“小鹿,認識你的那天很特別,但我從沒想過特別的不是那一天,而是我認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