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昨日今夕
海棗孤兒院和參天蔽日的海棗樹。
路鹿遙遙望過去, 海棗樹和她想象之中截然不同,枝葉疏疏朗朗,呈針葉狀, 樹幹敦實粗糙,宛若菠蘿表皮。
這像極了她小時候常在學校見到的觀賞鐵樹的放大版。
樹下人影三三兩兩,有人踩着扶梯往樹上挂木簡, 有人在下面傳遞。
大概是挑完了沙院長寫的許願牌, 大家就把剩餘的重新放回樹上吧,路鹿尋思着。
沙九言無所顧忌地拉着路鹿往海棗樹的方向走, 雙方的媽媽們似乎都沒有做到,但她和路鹿應當不會重蹈覆轍。她并不畏懼昭告天下,其實沙九言也說不清這勇氣是源于自身還是路鹿,抑或是不再舉步維艱逐漸開明的大環境。
她做出了決定, 就會對這個決定負責到底。
。……
由遠及近的微風送來植物特有的清新氣味, 沙九言一不小心堕入回憶的旋風。
她邊走邊回憶邊講述起一樁舊日的淵源:“三十多年前,沙院長還在猶豫是否買下這座宅院,房屋中介可把這麽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偏僻之地吹上了天。尤其這棵海棗樹,當年才是一兩歲的嫩娃子,房屋中介用一個美好的傳說框住了我們沙院長。”
“傳說?”
“嗯,我想你應該沒有聽過,關于海棗結實的傳說。海棗本身的生長發育對水土要求不高,但要它孕育後代,它卻這也嫌那也嫌,挑剔得很。因而,房屋中介告訴沙院長,一旦這棵海棗樹願意結下累累碩果,便會預示着這裏的孩子們從此過上幸福無虞的生活。”
路鹿抿了抿唇, 可憐天下父母心,沙院長也不例外。
“那,海棗樹,最後結果子了嗎?”
“當然沒有。否則沙院長也不會自我安慰地提出許願的替代方案。把自己的心願講給海棗樹聽是我們孤兒院歷代的,可以稱之為‘風俗’的傳統吧。但此舉并非期許樹裏藏着某個古老的靈魂能替我們實現願望。把心願一筆一畫記錄下來,只是因為我們都是無所依仗的孩子,時刻告誡只能憑自己的雙拳打天下。”
“但無論如何,美好的願景,催人奮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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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沙院長給了很多人希望……也包括我。”
說到此處,兩人相視一笑,也難怪這座孤兒院總給人朝氣蓬勃、欣欣向榮的感覺。
“九言姐,小路。你們也起啦?”待兩人走近,早就在海棗樹下忙活許久的李悅然抹了一把額頭,笑嘻嘻地同她們打招呼。
其他人也紛紛停下動作,在李悅然的引介下,跟沙路二人簡單寒暄。
誰也沒有用刻意打量的目光注視她們交握着的手。路鹿不知是女生牽手太過平常,還是這座孤兒院不經言說就能各自成全的善意。
事實上,這次回來幫忙的人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沙九言也沒打過照面的,她高中住宿一直到現在,基本是脫離孤兒院生活的,很多比她年輕的孩子她都不甚熟識。
透過這次機會,記住了很多晚輩的名字。
“九言,”大家叫“誠哥”身材微胖的男人從扶梯上下來,“去醫院看過媽了嗎?”
“嗯……”置身海棗樹巨大的樹冠之下,沙九言顯得嬌小柔弱。
“九言,我的看法一直未變。這大樹怎麽能栽在庭院正中央呢?這是犯了大忌呀,媽就是不聽我勸,才會招引一連串的病痛折磨。”誠哥接下來的說辭讓路鹿确信他是個迷信風水學的,“以前樹長得不大我倒也懶得說,但現在它生生擋住了陽氣、擋住了財運,盤根錯節又破壞了屋前的地基,我們這裏是地震多發帶,再留下這棵樹實在是一大隐患啊!”
誠哥說得口沫橫飛,但他的目的簡單直接:“九言,等媽醒過來,你勸勸她吧。”
沙九言沉吟良久,路鹿并不能看透她心中所想。
至于她自己麽,她其實挺認同誠哥的觀點。不從風水命理出發,單從環境地質來說,這棵樹的存在的确不妥,更何況它身後這段美麗的傳說也不過是人賦予之的。
李悅然似乎是看出沙九言的為難,打圓場道:“誠哥你真是的,你也知道媽媽現在什麽情況了,你還讓九言姐去提那些糟心事嗎?你就不能讓媽媽安心休養嗎?”
誠哥摸了摸肥厚的嘴唇,兩條眉毛一個擰巴妥協道:“說的也是。媽既然還想最後看一眼許願牌,她對這棵樹的留戀可見一斑,只是這堪輿之術凝聚古人智慧,自有它的道理。”
李悅然見誠哥
好歹不再堅持,生怕他反悔似的一手推着沙九言,一手推着路鹿,支她們去食堂用早飯。
。……
沙九言拉着路鹿走在通往食堂的鵝卵石小徑上,一棵棵葫蘆藤規規矩矩地立于兩側,仔細一看是加固了鐵絲的效果。
路鹿緊了緊沙九言的手,問:“誠哥,是風水師?”
沙九言側頭微微一笑:“當然不是,他做點小生意,平時對這方面感興趣罷了。”
“做生意的,難怪健談。”
“是碎嘴吧?尤其是說到他最愛的風水學,能滔滔不絕幾天幾夜,所以小悅才趕緊把我們這個誘因調走。誠哥就不會從沙院長生病的事繼續攀引到他那心頭好上。”
“說起來……”路鹿頓了頓,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既起了頭,扭扭捏捏作甚?”沙九言橫她一眼,若真識趣不當問,就不該吊人胃口。
路鹿推了推眼鏡。不知從幾時起,沙九言常會給到她這樣明惱暗縱的反應,是她遲鈍了,沙姐姐的動心一早便有跡可循。
“就是,感覺你在,孤兒院,地位很高啊。尤其在沙院長,面前,很有話語權的樣子。”路鹿說。
“那只是他們這麽想。可能因為我那時請求沙院長替我改名,沙院長也沒多想就讓我随她姓了。這樣一來,總讓人産生一種錯覺,我是她嫡親嫡親的閨女。”沙九言自哂。
“說起來……”又是同一個發語詞,在沙姐姐瞪她之前,路鹿自己把話續上,“大家好像,都會稱呼沙院長,媽媽。”
夏風就是如此短促,襲來一陣拂起沙九言額間的秀發,又很快平息下來,徒留揮之不去的燥熱感。
微涼的指尖撥了撥發絲,沙九言卻不知是撥亂反正還是撥正反亂,正如跟路鹿解釋這個稱呼問題,她可能自己也說将不清。
沙九言盡力以平和的口吻陳述:“我們這樣的私人孤兒院裏叫院長媽媽的現象十分普遍。只是我來的時候已經九歲,那時改不了口,後來就更難改口。”
“唔,可以理解。”那時改不了口的原因麽,路鹿知道細究起來只會令沙姐姐往日的傷口又扯痛一遍,她舍不得。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院裏的食堂正門前,她們昨夜去過側門的公用澡堂洗澡。
灰色質
樸的外牆在陽光的浸染下浮起一層淺金色。幾扇方正敞亮的玻璃窗下,一只虎皮紋的小貓咪正酣睡在入口處的牆角裏。
換作平時,沙九言或許會忍不住上前撸一把貓,只是現下難有那份閑情逸致。
拉着沙九言走進室內,環顧空蕩蕩的食堂,路鹿狐疑道:“就我們嗎?”
“現在是暑假期間,孩子們還沒起呢。我們把這裏當家而不是學校,所以各方面都比較自由的。”沙九言原想拉着路鹿去窗口買飯,一個想法忽然竄上心頭,“你餓嗎?不如直接去食堂做一點吃?”
路鹿肩膀一立,神情一振,沙姐姐要做飯給她吃?!
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當然是搖頭如撥浪鼓,點頭如搗蒜,分別對應前後兩個問題:“不餓!當然好!”
有了前車之鑒,沙九言自然知曉小家夥是抱着什麽名目瞎樂呵。
未免對方因期望過高而摔得過重,沙九言只能揮起棒槌打散某些不切實際的念頭:“我的意思是給孩子們做早餐,我們順便吃點。”
從特殊優待到順便捎上,路鹿的小圓臉剛垮下一半,沙九言又于心不忍地補充道:“等回了上海,只給你一個人做。”
路鹿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
嘿!還別說,沙姐姐真是平平無奇一戀愛小天才,開了竅後随意一眼神讓人為之神魂颠倒,随意一言語讓人為之生死相許。
本來給孩子們做早餐路鹿也談不上有多失落,被沙姐姐這樣一哄更是興致高漲,催促着她趕緊去廚房熱熱鬧鬧地捯饬起來。
。……
後廚間裏,一個白色汗衫邋遢胡須的中年男子和一個碎花布衫長發盤頭的中年女子正合力揉面和餡做着包子。
路鹿随着沙九言,小嘴甜的,一口一個“莊叔”和“嬸娘”,很快和他們打成一片。
據沙九言介紹,這對老夫妻是沙院長的親戚,一直在孤兒院幫忙夥事。
聽到她們也想做些點心給孩子們吃,嬸娘笑吟吟道:“那敢情好,也讓孩子們嘗嘗鮮。”
莊叔翹着胡須轉身往外走:“你們要什麽材料冰櫃裏找,沒有的我也就沒辦法了。那什麽,婆娘,你幫襯着她們,我去外面弄一根。”
“弄一根?”路鹿不解。
“死男人解瘾去了,抽煙比老婆孩子更放不下,一根一根又一根!”嬸娘搓着面團的力道加重,似乎把家裏那口子惹出來的氣撒到了面團上。
原來是抽煙啊……
路鹿偷觑了沙九言一眼,見她無甚反應悄悄安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