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沙院長
沙九言目視前方, 沒有看她,卻能想象她此時的表情。
若非默契使然,她們也不會像兩個互相吸引的磁極, 彎來繞去都無法走出對方的世界……
。……
從浦東國際機場飛往南充高坪機場的航班上,沙九言的暈機狀況令路鹿揪心不已。
由于系着安全帶,路鹿只能将沙九言的頭托到她的肩膀上, 努力調整着能令對方舒适的姿勢。
沙九言主動來牽她的手, 路鹿一把攥緊,溫熱裹覆住冰涼, 緩緩輸送着能量。
路鹿能察覺到那些嵌入指縫的涼意中隐含濕氣,都難受得冒手汗了麽?
這女人總是一味逞強,什麽三十多年沒有別人自己一個人也好好過來了?
路鹿簡直不敢想那些年她一個人的旅程中究竟吃了多少苦。
她脆弱的小心髒啊……
時常為她扯痛難休……
。……
兩個多小時後,飛機終于落地。
一下機, 路鹿就摟着沙九言去洗手間吐, 比之上次醉酒有過之無不及。
路鹿給她拍背的同時想到一會兒還要搭計程車去醫院,對沙姐姐來說何嘗不是又一場暈車徒刑。
吐完漱了口洗了臉,沙九言抱住她的手臂:“走吧,我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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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路鹿眉目仍是不展,但前行的腳步沒有停滞。
。……
待她們到達市中心醫院時,晚霞映天,曳着長長的尾巴,延伸至那個不可捉摸的天際。
沙院長……
路鹿很難描述現下的心情,她就快見到這個在沙姐姐生命中舉足輕重勝過親人的老人……
下了車,沙九言早已吐無可吐,只是胃袋仍上下翻滾,胸口仍憋悶堵脹。
伫立在清爽暢快的夜風中,路鹿将沙九言松松地圈在懷裏。
靠着熟悉的人, 聞着對方襯衣上熟悉的芳香洗衣液味,沙九言很快平複過來。
“我現在有點慶幸你能陪着我過來了。”沙九言的微笑中帶着颠簸後的虛弱,也帶着情感上的豐盈。
“我也一樣。”路鹿牽緊她的手,她能為沙姐姐分擔的部分其實不多。在死別這件事上,至今她沒有感同身受的經歷,很難說上話或幫上忙。但只要沙姐姐需要,她永遠為她敞開懷抱。
她們并肩跟着大部隊湧入電梯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終點站,等待她們的是重症加護病房。
一出電梯拐進走廊就看到一個高大硬朗的男子迎面走來。
由于醫院冷氣開得很足,來人披着黑色夾克衫也不顯突兀。走近一看,他确實很高,比在女生中鶴立雞群的路鹿還高了半個頭,濃眉闊眼,長得十分正氣。
“桐哥。”沙九言蒼白着面容仍是展顏一笑。
“九言,你辛苦了。”男人的聲音很渾厚,無形之中給人以安心和慰藉。
“桐哥,這是我朋友路鹿。”沙九言簡單給兩邊做介紹,“小鹿,這是和我一同長大的孤兒院的夥伴,邱桐。”
“你好。”
“桐哥好。”
兩人互相客氣地問好。
邱桐知道沙九言最為挂心的是沙院長的身體,于是沒有繼續寒暄,而是領着她們往走廊深處走。
“昨天半夜裏發了病危,醫生說媽這次……”說到這裏,邱桐插兜停頓了半秒,足見情緒之潮的湧來又退去,“她這次就算能醒過來也堅持不了幾天了。”
“幾天……”沙九言咬着唇瓣再難言語。
路鹿默默跟上他們的步伐,最壞還有醒不過來的情況,對于只能見上沙院長最後彌留一面的沙姐姐而言是何等打擊……
“媽就在那裏。”走到倒數第二間監護室,邱桐緩緩駐足。
順着他的視線,沙九言和路鹿幾乎同時看見玻璃隔窗內那一片怆白,白得動魄驚心。
靠遠端的病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在人生最後一程還在飽受苦楚,渾身上下插滿了管子,連接着普通人叫不出名的各種精密儀器。
呼吸面罩擋住了沙院長大半張臉,讓人分辨不出此刻的她是煎熬困苦的還是笑對生死的。
路鹿想起沙姐姐先前對沙院長的那般形容——又瘦又小的老太太了無生氣地躺在那裏。
但親眼目睹的沖擊力遠勝于假人之口,路鹿心下大恸,就是這樣一個看似平凡卻不甘平凡的女人撐起了多少孩童重新出發的未來。
她身邊的兩位就是在愛的療愈下逐漸成長,逐漸強大的。邱桐的眼淚又在眼眶裏打起轉來,不管看多少遍,他還是會難過多少遍。
然而路鹿走到沙九言身側,這女人果然……
她沒有跟着落淚,只是用齒關淩虐
着嘴唇。越是心痛,咬得越深,她的倔強是一種自我拉鋸,或許包含路鹿并不知曉的隐情。
唇上一片斑駁交錯的齒痕,漸漸沁出血珠。路鹿如何忍心,伸手碰了碰她嫣紅的嘴唇。
細心的邱桐也發現了,一聲長嘆之後是推心置腹:“九言,媽她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你走的這十多年裏她常常念叨你在大城市裏是否會受人欺負,受人欺負之後是否只能憋在心裏。她還沒見……見你最後一面,她不甘……”
“桐哥!別再說了……我都知道……”沙九言艱澀地開口,嗓音像被烈火燎過一樣沙啞凄切,“一直都是她等着我……可我卻什麽也沒為她做過……”
得不得見最後一面都是枉然,她沒有機會再去承歡膝下,恪盡孝道,回饋沙院長的深情厚意。
“她知道你的難處,”邱桐按了按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悄悄抹去眼眶中的熱淚,“其實真的為時不晚。你知道大家不在醫院裏候着都是去哪了嗎?”
邱桐抛出問題果然引起了沙九言的注意:“回孤兒院了嗎?”
邱桐給出肯定的答案:“嗯,媽在昏迷的前一刻恍恍惚惚之中反複惦念着我們大家的寶貝,那棵許願樹。她想再看看幾十年裏她許過的心願,你也知道許願樹上承載了多少人多少年的願望,要找出媽挂上的許願牌是個浩大的工程,他們都回去出一份力了。”
“我明白了,這件事我應該也能幫上忙。”說完,沙九言任由路鹿拿紙巾替她按上唇間的傷口。
也不知道小老太太是不是故意留一線,對于所有關心她的人來說,有個念想可以奔忙,是寄托和消解哀思的良藥。
看到沙九言稍稍振作一些,邱桐随之釋然地笑笑:“這裏有我看着,你們放心。一有情況我會立即通知大家的。別忘了,不管多遠的未來,我們海棗孤兒院出去的孩子始終一條心。”
離開前,沙九言拉着路鹿回頭颔首致意。
這份年少情誼,不會随着沙院長的離開猝然而止。四散在全國各地的同伴們,心中總揣着一個共同的依戀。
。……
而那個依戀正是坐落于淩雲山風景區外,大佛岩村附近的“海棗孤兒院”。
沉沉的夜色随着滾滾的車輪,退去又湧來。
逐漸駛近那一座燈盞飄搖下的舊式庭院,一幢幢紅磚黛瓦的四層板樓,翻新過,卻終究在歲月的浸泡下日益滄桑。
沙九言回程的這一路許是稍稍放下了心事,被路鹿摟在懷裏很是安靜。
她沒有如同往常一般嗔怪對方沒大沒小,而是果真偎在她的胸口嘗試合眼。睡睡醒醒之中捱過了這段車程,暈車的狀況有所緩解。
由于兩人到孤兒院已過了夜裏九點,海棗樹早被人“扒”了個精光,一天之內許願牌被摘得一塊不剩。
院裏遇到的舊時夥伴告訴她們,摘完許願牌,大家已經各自分工,把分下來的部分抱回自己房間,從中挑選出沙院長寫的。
她帶着風塵仆仆的二人去廚房湊合吃了點剩菜,又邀請她們今晚同住宿舍。
沙九言若有所思地瞟了路鹿一眼:“小悅,我記得去年劉大哥給宿舍都裝了空調?”
那位娃娃臉的姑娘笑嘻嘻道:“可不是嘛,沒空調熱死老啊!就算是在孤兒院,娃兒們也要精養,劉大哥勸說咱媽,她才同意收下這筆錢。”
對方操着一口可愛的川音,如果不是時機不恰當,路鹿也想哄沙姐姐說幾句當地話。
“那就好,”沙九言扯了扯路鹿垂在身側的手臂,湊過去同她耳語,“雖然有空調,但住宿環境也不容樂觀,上下床鋪、沒有獨立的衛浴、沒有紗窗、沒有……”
“所以呢?”路鹿抽出手臂反握住沙九言在盛夏也總是沁涼的手,“你怕,我住不慣?”
“嗯,你們家什麽條件我又不是不清楚,住這裏着實委屈你了。我們還是可以去外面找好一點的酒店住的。”
“傻女人……我看起來,就不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的,大小姐吧?我以前,上高中,也住宿三年呢,你不用擔心。”
“小家夥還挺皮實。”
“那可不!”
“呵!既然皮實耐教訓,等回了上海我再好好治你的筋骨。”
“不、不是吧???”
上回抽筋斷骨的凄厲場面仍歷歷在目!
某鹿瑟瑟發抖,看來從今往後要管住叫她“傻女人”的沖動了,沙姐姐顯然記恨于心啊!
。……
孤兒院的宿舍是四人間的,由于其他房間也都有人住了,沙九言和路鹿順勢入住娃娃臉的那間。
路鹿對地界不熟,在娃娃臉和沙九言拾掇屋子,尋找鋪被的時候幫不上忙,索性被二人趕去食堂附近的澡堂子洗澡了。